情在不能醒
一
初秋的傍晚,清爽中已經微微地透著一些涼意了。我信步走進京西阜成門外的紫竹院公園,揀了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坐了下來。斜暉一抹,彌望裏,翠筱娟娟,晴波灩灩,整個園林顯現出一種蕭疏之美。這情調,這景色,正契合了我此時的心境。我張大了眼睛向四下裏瞭望—我在刻意地搜尋著,不,應該說追尋著納蘭公子當日在此間“夜伴芳魂,孤棲僧寺”的蹤跡。
時光畢竟已經流逝三百多年了。明明知道,失望在等待著我,到頭來隻能是滿懷惆悵,一腔的憾惋。無奈,感情這個東西從來就是這樣地不可理喻。臨風吊古,無非是寄慨償情,實質上是一種釋放,有誰會死鑿鑿地期在必得呢?
盡管歲月的塵沙已經吞蝕了一切,不要說佛堂、梵刹蹤跡全無,就是斷壁殘垣、零磚片瓦也已蕩然無存,甚至連僧寺的遺址所在也難於確切地指認了;但是,我還是執拗地坐在這裏,出神地遐想,從咀嚼“淅瀝暗飄金井葉”、“經聲佛火兩淒迷”的納蘭詞句中,體味他的淒惻幽懷,感受當時的蒼涼況味。
這裏原是明代一個大太監的塋墓地,萬曆初年在上麵建起了一座雙林禪院。清康熙十六年五月,納蘭性德的妻子盧夫人病逝後,靈柩暫時停放在禪院中,直到第二年初秋入葬納蘭氏祖塋皂莢村為止。這個期間,癡情的公子多次夜宿禪林,陪伴夜台長眠的薄命佳人度過那孤寂淒清的歲月。
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
他知道愛妻生性膽小怯弱,連一個人獨自在空房裏都感到害怕,可如今卻孤零零地躺在冰冷、幽暗的靈柩裏,獨伴著梨花清影,受盡了暗夜淒涼。
夜深了,淡月西斜,簾櫳黝暗,窗外淅瀝瀟颯地亂飄著落葉,滿耳盡是秋聲。公子枯坐在禪房裏,一幕幕地重溫著當日伉儷情深、滿懷愛意的場景,眼前閃現出妻子的輕顰淺笑,星眼檀痕。他眼裏噙著淚花,胸中鼓蕩著椎心刺骨的慘痛,就著孤檠殘焰,書寫下一闋闋情真意摯、淒愴恨惋的哀詞,寄托其綿綿無盡的刻骨相思。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隻孤檠。情在不能醒。
生死長別,幽冥異路,思戀之情雖然飽經風雨消磨,卻一時一刻也不能去懷。他已經完全陷入無邊的痛苦之中而不能自拔,迷離惝恍,萬念俱灰。除了頭上還留有千莖萬莖的煩惱絲,已經同斬斷世上萬種情緣的僧侶們沒有什麼兩樣了。
一闋《浪淘沙》更是走不出感情的纏繞:
悶自剔銀燈,夜雨空庭。瀟瀟已是不堪聽。那更西風不解意,又做秋聲。··城柝已三更,冷濕銀屏。柔情深後不能醒。若是情多醒不得,索性多情!
情多、多情,醒不得、不能醒··回旋婉轉,悱惻纏綿。沉酣癡迷,已經到了無以自解的程度。深悲劇痛中,一顆破碎的心在流血,在發酵,在煎熬。
納蘭的妻子不僅嬌好美豔,體性溫柔,而且高才夙慧,解語知心。婚後,兩人相濡以沫,整天陶醉得像是淹漬在甘甜的蜜罐裏。隨著相知日深,愛戀得也就越發熾烈。小小的愛巢為納蘭提供了擺脫人生泥淖、戰勝孤寂情懷的憑借與依托。任憑他外間世界風狂雨驟,朝廷裏濁浪翻騰,於今總算有了一處避風的港灣,盡可以從容嘯傲,脫屣世情,享受到平生少有的寧帖。
在任何情況下,意中人樂此不疲地相互欣賞,相互感知,都是一種美的享受。朝朝暮暮,癡憐痛愛著的一雙可人,總是渴望日夜廝守,即便是暫別輕離,也定然是依依相戀,難舍難分。有愛便有牽掛,這種深深的依戀,最後必然化作溫柔的嗬護與憐惜,產生無止無休的惦念。納蘭這樣模寫將別的前夜:
畫屏無睡,雨點驚風碎。貪話零星蘭焰墜,閑了半床紅被。··生來柳絮飄零,便教咒也無靈。待問歸期還未,已看雙睫盈盈。
夫妻雙雙不寐,絮語綿綿,空使燈花墜落,錦被閑置。他們也知道,這種離別皆因王事當頭,身不由己,禱告無靈,賭咒也不行,生來就是柳絮般飄泊的命了。既然分別已無可改變,那就隻好預問歸期了,可是,她還沒等開口,早已就秋波盈盈,清淚欲滴了。一副小兒女婉媚嬌癡之態,躍然紙上。
二
在舊時代,即使是所謂的“康熙盛世”,青年男女也沒有戀愛自由,隻能像玩偶似的聽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隨意擺布;至於皇親貴胄的聯姻往往還要摻雜上政治因素,情況就更為複雜了。身處這樣的苦境,納蘭公子居然能夠獲得一位如意佳人,實現美滿的婚姻,不能不說是一樁幸事。不過,“造化欺人”,到頭來他還是被命運老人捉弄了—稱心如意的偏叫你勝景不長,彩雲易散。一對傾心相與的愛侶,不到三年時光,就生生地長別了,這對納蘭公子無疑是一場致命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