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脈情濃,心心相印,已經使他沉醉在半是現實半是幻境的浪漫主義愛河之中,想望的是百年好合,白頭偕老。而今,一朝魂斷,永世緣絕—這個無情的現實,作為未亡人,他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而,不時地產生幻覺,似乎愛妻並沒有長眠泉下,隻是暫時分手,遠滯他鄉,“影弱難持,緣深暫隔,隻當離愁滯海涯”;他想象著會有那麼一天:“歸來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當這一飽含著苦澀味的空想成為泡幻之後,他又從現實的想望轉入夢境的期待,像從前的唐明皇那樣,渴望著能夠和意中人夢裏重逢。雖然還不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但卻總嫌夢境過於短暫,驚鴻一瞥,瞬息即逝,終不愜意。
一次,他夢見妻子淡裝素服,與他執手哽咽,臨行時吟出兩句詩:“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醒轉來,他悲痛不已,題寫了一首《沁園春》詞: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閑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隻靈飆一轉,未許端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
這樣一來,反倒平添了更深的悵惋。有時想念得實在難熬,他便找出妻子的畫像,翻來覆去地凝神細看,看著看著,還拿出筆來在上麵描畫一番,結果是帶來更多的失望: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他幾乎無時無日不在悲悼之中,特別是會逢良辰美景,更是觸景神傷,淒苦難耐。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同夕)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麵對銀盤似的月輪,他淒然遐想:這月亮也夠可憐的,辛辛苦苦地等待著,盼望著,可是,剛剛團圓一個晚上,而後便夜夜都像半環的玉玦那樣虧缺下去。哎,圓也好,缺也好,隻要你—獨處天庭的愛妻,能像皎潔的月亮那樣,天天都在頭上照臨,那我便不管月殿瓊霄如何冰清雪冷,都要為你送去愛心,送去溫暖。
目注中天皎皎的冰輪,他還陡發奇想:妻子既然“銜恨願為天上月”,那麼,我若也能騰身於碧落九天之上,不就可以重逢了嗎?可是,稍一定神,這種不現實的想望便悄然消解了—這豈是今生可得的?
海天誰放冰輪滿?惆悵離情。莫說離情,但值涼宵總淚零。··隻應碧落重相見,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剛作愁時又憶卿。
人處在幸福的時光,一般是不去幻想的,隻有願望未能達成,才會把心中的期待化為想象。納蘭公子就正是這樣。當他看到春日梨花開了又謝的情景,便立刻從零落的花魂想到冥冥之中“猶有未招魂”,想到愛侶,期待著能夠像古代傳說中的“真真”那樣,晝夜不停地連續呼喚她一百天,最後便能活轉過來,夢想成真。於是,他也就:
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妻子的忌日到了,他設想,如果黃泉之下也有陽世間那樣的傳郵就好了,那就可以互通音訊,傳寄信息,得知她在那裏生活得怎麼樣,與誰相依相伴,有幾多歡樂、幾多愁苦: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情到深處,詞人竟完全忽略了死生疆界,迷失了現實中的自我。意亂情迷,令人唏噓感歎。一當他清醒過來,曉得這一切都是無效的徒勞,便悲從中來,輾轉反側,徹夜不能成眠。但無論如何,他也死不了這條心,便又癡情想望:今生是相聚無緣了,那就寄希望於下一輩子,“待結個他生知己”;可是,“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像今生那樣,豈不照例是命薄緣淺,生離死別!
他就是這樣,知其不可而為之,非要從死神手中奪回苦命的妻子不可。期望—失望—再期望—再失望,一番番的虔誠渴想,痛苦掙紮,全都歸於破滅,統統成了夢幻。最後,他隻能像一隻遍體鱗傷的困獸,臥在林蔭深處,不停地舐咂著灼痛的傷口,反複咀嚼那枚酸澀的人生苦果。
他正是通過這種層層遞進的癡情泛溢,這種超越時空的內心獨白,這種了無遮攔的生命宣泄,把一副哀痛追懷、永難平複的破碎的情腸,將一顆永遠失落的無法安頓的靈魂,一股腦兒地、活潑潑地攤開在紙上。真是刻骨鏤心,血淚交迸,令人不忍卒讀。
三
不堪設想,對於皈依人間至純至美的真情的納蘭來說,失去了愛的滋潤,他還怎能存活下去?愛,畢竟是納蘭情感的支柱,或者說,納蘭的一生就是情感的化身。他是一個為情所累,情多而不能自勝的人。他把整個自我沉浸在情感的海洋裏,呼吸著,咀嚼著這裏的一切,釀造出自己的心性、情懷、品格和那些醇醪甘露般的千古絕唱。他為情而勞生,為情而赴死,為了這份珍貴的情感,幾乎付出了全部的心血與淚水,直到最後不堪情感的重負,在裏麵埋葬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