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05(3 / 3)

這種專一持久、生死不渝、無可代償的深愛,超越了兩性間的欲海翻瀾,超越了色授魂與,顛倒衣裳,超越了任何世俗的功利需求。這是一種精神契合的歡愉,永生難忘的動人回憶、美好體驗和熱情期待,一朝失去了則是刻骨銘心的傷慟。

情為根性,無論是鶼鰈相親的滿足,還是追尋於天地間而不得的失落,反正納蘭哭在、痛在、醉在他的愛情裏,這是他心靈的起點也是終點,在這裏,他自足地品味著人生的千般滋味。

生而為人,總都擁有各自的活動天地,隱藏著種種心靈的秘密,存在著種種焦慮、困惑與需求,有著心靈溝通的強烈渴望。可是,實際上,世間又有幾人能夠真正走入自己的夢懷?能夠和自己聲應氣求,同鳴共振?哪裏會有“兩個軀體孕育著一個靈魂”?“萬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即使有幸偶然邂逅,欣欣然欲以知己相許,卻又往往因為橫著諸多障壁,而交臂失之。

當然,最理想的莫過於異性知己結為眷屬,相知相悅,相親相愛,相依相傍。但幸福如納蘭,不也僅是一個短暫而蒼涼的“手勢”嗎?

不過,也多虧是這樣,才促成納蘭以其絕高的天分、超常的悟性,把那宗教式的深愛帶向詩性的天國;用淒愴動人的麗句傾訴這份曠世癡情。有人說,一個情癡一台戲。作為情癡的極致,納蘭性德在其短暫生涯中,演足了這出戲,也寫透了這份情。“情在不能醒”,多少為情所困的癡男怨女,千百年來,沉酣迷醉在他的詩句之中。

藝術原本是苦悶的象征。《老殘遊記》作者劉鶚有言:

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

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

那麼,納蘭性德呢?自然是寄哭泣於《飲水詞》了。

作為一位出色的詞人,納蘭公子懷有一顆易感的心靈,反應敏銳,感受力極強,因而他所遭遇與承受的苦悶,便絕非常人所可比擬。為了給填胸塞臆的生命苦悶找出一條傾瀉、補償的情感通道,他選定了詩詞的形式,像“神瑛侍者”那樣,誓以淚的靈汁澆灌詩性的仙草。

在經曆過深重難熬的精神痛苦之後,詞人不是忘卻,也沒有逃避,而是自覺強化內心的折磨,悟出人生永恒的悖論,獲取了精神救贖的生命存在方式。在這裏,他把愛的升華同藝術創造的衝動完美地結合起來,以詩意般的情感化身展現出生命的審美境界,把個體的生命內涵表現得淋漓盡致,從而結晶出一部以生命書寫的悲劇形態的心靈史,它真純、自然、深婉、淒美,突破了時空限製,具有永恒的價值。

納蘭公子是“性情中人”,有一顆平常心。他聽命於自己內心的召喚,時刻坦露著真實的自我,在汙濁不堪的“烏衣門第”中,展現出一種新的人格風範。他以落拓不羈的鮮明的個性之美和超塵脫俗的人格魅力,以其至真至純的清淳內質,感染著、傾倒著後世的人們。盡管他像夜空中一顆倏然劃過的流星,曇花一現,但他的奪目光華卻使無數人為之心靈震撼。他那中天皓月般的皎皎清輝,蕩滌著、淨化著也牽累著、縈係著一代代癡情兒女的心魂,人們為他而歌,為他而泣,為他的存在而感到驕傲。

在今天,納蘭實際上已成為解讀詩性人生的一種文化符號,有誰不為這種原始般的生命虔誠而永遠、永遠地記懷著他。難怪他在京華年少中擁有那麼龐大的追星族。當然,也不限於北京,就在我的身邊也同樣存在。那天,應邀在市圖書館舉行《納蘭性德及其飲水詞》講座,我剛剛走下講台,就見聽眾席上走出一個女孩子,遞過來一摺紙頁。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首即興詩:

從他身上/看到自身存在的根源/

據說/他/就在我的前邊/

距離不近/可也不能算遠/

往事雖在時間之外/空間代價卻是時間/

隻要一朝/獲得超光的時速/

那就坐上飛船/追尋曆史/

趕上三百年前/參加過淥水亭詩會/

再在太空站上/共進晚餐—我和納蘭

清代學人陳其泰評論《紅樓夢》時說過:“寶玉溫存旖旎,直能使天下有情人皆為之心死。”那他比起納蘭公子,又怎樣呢?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