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王祠聯
一
日昨,浙江義烏作家潘愛娟女士折柬相告,駱賓王紀念館已經落成,大廳裏懸掛上由我撰擬的對聯與匾額,她還拍攝了兩張照片一並寄來。感慰之餘,浮想聯翩,綿綿思緒霎時飛揚到了數千裏外的義烏江畔—
那一年出訪義烏,可說是事出偶然;但我對於這裏的思慕卻是由來已久的。說來,人的情感的發生確也十分奧妙。比如說,對一個陌生地方的向往,常常不是像故鄉那樣,由於曾經同她有過長期親密的接觸,從而留存下濃烈的意縷情痕;情況恰恰相反,倒是緣慳一麵者居多,純屬意念中的遐思暢想—或者肇因於一則詩文、一幅畫麵,或者聯結著一段有趣的軼聞往事,甚至可能出自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緒無端”,結果弄得魂夢相牽,縈縈難以去懷。我的“義烏情結”的形成也正是這樣。
大約是四十幾年前吧,我在高校讀書時,無意中在圖書館看到一幅中國畫:開闊的江麵上,一葉扁舟蕩漾在金光瀲灩的清波裏。岸旁挺立著兩株高大的喬木,紅葉灼灼,像是兩支碩大無朋的燭天烈炬。斜陽一抹中,整個樹冠的輪廓和勁拔的軀幹透出斑駁的紺紫。在一般的作品中,黃昏暮色總是被塗抹得淒清、蕭瑟;老樹孤村,昏鴉數點,似乎成了深秋薄暮的特有景觀。可是,在這幅畫麵上卻大異其趣,洋溢著撩蕩心魂的亮色,呈現出一種格調高華的豐贍與壯美。更加顯眼的是,畫的左上方的“留白”處,題著一首鬱達夫的七絕:
駱丞草檄氣堂堂,殺敵宗爺更激昂。
別有風懷忘不得,夕陽紅樹照烏傷。
詩句為這幅畫作加上點睛之筆,增添了特殊的藝術魅力。
義烏在公元前20年建縣時,曾取名“烏傷”,源於秦孝子顏烏葬父獻身,烏鴉銜泥相助,嘴為之傷的動人傳說;唐高祖武德七年,改為今名。“駱丞”即“初唐四傑”之一、大名鼎鼎的駱賓王,晚年他曾作過臨海縣丞;“宗爺”指的是北宋抗金名將、著名民族英雄宗澤。這一文一武,都是義烏人,他們有如並峙的雙峰屹立在浙中大地上。1933年晚秋,鬱達夫曾有故鄉之行,途經義烏,寫下了這首七絕,時為11月11日。這在他的散文《杭江小曆紀程》中有過記載。其時正值東北三省淪陷,禍深寇急,國運衰頹的存亡絕續之時,舉國上下亟待振作精神,抒張正氣,共赴時艱。也許正是出於這一考慮,詩人才想到這兩位古代英靈的。
那幅國畫的作者為誰,已經記不得了。可是,那麗景,那氛圍,那軒昂的氣勢,卻像刀鐫斧削一般深深地刻印在腦海裏。心中暗自思忖,有朝一日,一定要坐在義烏江畔,靜下心來,飽看一番實實在在的紅樹,夕陽。
也許有人感到奇怪,—幾句詩文,一幅畫麵,就會引發出他鄉遊子神奇的憧憬,播下思戀的種子。其實,這種情況是所在多有的。當我還沒有機緣踏上“春風十裏揚州路”的時候,就已經久久地鍾情於她了,原因並不複雜,隻是由於“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這兩句膾炙人口的唐詩在腦子裏翻騰。我多麼渴望親自站在瘦西湖畔,五亭橋邊,直接體味一番那清景迷人、月華如練的景色啊。還有丘遲《與陳伯之書》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名句,不僅著實打動了陳伯之,重新撩撥起他的久經淡漠的故國之思;也使我這個塞外學子,在千載之下隨之而心旌搖蕩,尚值童稚之年,就對於祖國的江南春色滿懷著無邊的向往。
那次訪問義烏,因為時屆初夏,自然沒有看到“夕陽紅樹”的勝景,心中未免感到幾絲缺憾;但更大的收獲是乘便憑吊了駱賓王的楓塘墓地,還尋訪了坐落在城市公園中他的故居遺址,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
二
對於駱賓王這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桑梓先賢,當地人民懷有特殊深厚的感情。他們賞讚其軼群超凡的文學天才,耿介拔俗、剛直不阿的品格,熾烈的正義感和驚人的勇氣,也深情地哀憫他那充滿著悲劇性的不幸遭遇。他們把這位千古奇才引為故鄉的驕傲,以他的姓名命名馳譽中外的義烏小商品市場,“賓王路”、“賓王大橋”等紀念性建築設施布滿市區內外。其時,一些學者、名流正在倡議擴建駱賓王紀念公園,重修楓塘古墓,而且得到了當地政府的鼎力支持。義烏的文友知道我和他們一樣尊重這位曠世英才,喜歡他,也了解他,便委托我為擬議興建的駱賓王紀念館撰寫一副對聯,我也樂於以筆墨為媒介,實現一次暌隔千古的兩個靈魂的慧命交接。
駱賓王,可以說是個倒黴、晦氣的文人,生前沒過上幾天順心日子,迭遭不幸,備受顛折,死後卻依舊得不到安寧,不停地被折騰過來折騰過去。由於受儒家正統觀念所支配和政權更迭的影響,強加於他的人格麵具總是在不斷地變換著,時而被貶斥為“狂悖躁進,落魄無行”的駔儈之輩,時而又被尊崇為“義誅諸呂”的周勃和光複唐祚的狄仁傑一流人物。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連南明小朝廷的弘光帝,也要抬出這已死的亡靈來大做文章,封他為“文忠公”,還寫了一篇《唐文忠公像讚》,意在以駱賓王匡扶唐室的“義舉”為號召,作為苟延殘喘的強心劑。
千餘年來,駱賓王以一個“陪襯人”的對比角色,始終被捆綁在則天後的“龍車鳳輦”上,隨著這位女皇的榮辱、浮沉而起伏跌宕,一忽兒鷹擊長空,一忽兒魚翔淺底。當武則天被定讞為篡位竊國,大逆不道時,他便被打扮成“心存故國,不忘舊君”的義士忠臣,一時間大紅大紫,鬧得沸沸揚揚;而當這位女皇帝的曆史被包裝成金光璀璨,振古勵今的七彩華章時,駱賓王又一變而為開曆史倒車的“反麵人物”,以致在“大革文化命”的“史無前例”時期,竟遭到挖掘墳墓、焚毀文集的慘劫。
明末清初,有人曾為駱賓王祠題過這樣一副聯語:
討偽周在竊器之初,義揭中天,奚待虞淵方夾日;
恢唐室於頒文以後,功扶墜地,終教仙李再盤根。
說來說去,總是重複著“功”啊“義”呀那一套用濫了的詞語,脫不開“偽周”、“仙李”封建傳統的幹係。這和前麵提到的周勃、狄仁傑式的“義士忠臣”,或者什麼“駔儈之輩”、“反麵人物”的論定,同出一轍,都是出於一定曆史條件下種種色色的現實政治需要,是由旁人強塗硬抹到他的臉上的油彩。
其實,駱賓王什麼也不是,他就是他自己。他隻是一個才華出眾、富有文譽的大詩人,一個正氣堂堂、有血有肉有骨氣的男兒漢,一個行高於人、剛直不阿而飽遭忌恨、備受煎熬的悲劇人物。我們應該剝掉一切強加給他的“偽裝”和“時裝”,除去罩在頭上的各種“惡諡”與光環,還他以本真的麵目。
於是,我草擬了這樣一副對聯:
露重風高,一檄雄文沉巨響;
潮殘日暮,三生老衲向孤檠。
橫批是:
一代文宗
按照一般規則,聯語應該對事主的多彩人生加以高度的概括,而這又是頗費周章的。因為駱賓王的閱曆極為豐富,在他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值得記述的事件不知凡幾,而聯語的容量十分有限,隻能擇取其一生中最具代表性的、最有典型意義的二三經曆。由於他是一位在文學史上有著重大影響的作家,講述他的經曆又必須對應其詩文創作,使這些詩文與其生命進程的發展鏈條緊相聯結。
經過一番覃思苦慮,我在二十二字的聯語裏,集中講了他的三段經曆:上聯講他的遭讒係獄和草檄聲討武則天這兩件事情,其一生浮沉榮悴、禍福存亡,可以說盡係於此。將近兩年的縲絏生涯,對於駱賓王無疑是一生中最慘重的打擊。但是,“塞翁失馬”,禍福相循,這次劫波也使他留下了一些膾炙人口的名篇,特別是五言律詩《在獄詠蟬》這樣的代表作。同樣,參與揚州起事,為李敬業草擬雄文勁采的《討武曌檄》,使他遭遇了滅頂之災。但也正是這篇檄文,不僅使這次“曇花一現”的軍事行動放射出奇異的光彩,而且,從一定意義上說,它也玉成了這位失意的文人。人以文傳,駱賓王憑著這張含金量很高的“入場券”,得以躋身於偉大的文學殿堂而傲睨千古。下聯主要是講了他最後兵敗“逃禪”的悲慘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