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09(2 / 3)

作為“一代文宗”,駱賓王同舊時代絕大多數文人一樣,其前進道路是呈雙線式發展的:在詩文創作方麵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而於仕進一途,則極為崎嶇坎壈,可說是荊棘叢生,危機四伏。但這兩條軌跡又是緊相糾合,密切聯結,相互影響,交錯進行的,而且總是呈反向發展。每當仕途顛躓,政治上備受打擊、迫害的時候,創作業績便顯現直線發展的態勢。這一沉一顯,一起一伏,似乎相互悖反,實際上恰恰反映了詩才塑造、創作生成的規律,也從一個特定的角度,驗證了駱賓王人品、文品和誌行的高度統一。正是那社會的裂變、際遇的顛折和靈魂的煎熬,造就出他那義薄雲天的磅礴情懷,氤氳而成一腔鬱塞難抒、憤懣不平之氣,為他的詩文創作提供了堅實的心理基礎和內在動因,賦予他以旺盛的生命激流,持久的創造活力和空前的藝術張力。

西哲有句傳世的名言:性格決定命運。驗之於駱賓王,大體上也是準確的。從個性特征來看,他有兩點非常突出,一是迂闊;二是剛直。

唐代科舉場中重視私人引薦,注重考生聲望,存在著請托、私謁、通關節、場外議定等流弊。小於駱賓王四十左右歲的陳子昂,對於“個中三昧”倒是摸得一清二楚。赴京應試時,為了擴大知名度,他特意在長安街頭以重金買下一把名貴的胡琴,引起在場人群的驚異。他解釋說:“我擅長此技。”人們請他當眾表演一番,他說:“明天我在宣陽裏舉行宴會,到那裏去聽吧。”眾人如期赴會,酒肴畢具,那把新買的胡琴也安放在那裏。酒菜饜足之後,他手捧著胡琴,當眾致辭:“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華,風塵碌碌,不為人知。說來可歎!至於擺弄這種樂器,本是賤工之役,實在沒有價值。”說罷,當眾把胡琴砸碎,並將百軸詩文遍贈與會人士。一日之內,便聲溢全城。(見《獨異記》)可是,駱賓王對於這裏麵的訣竅卻缺乏研究,也可能雖然了解這種流弊,但不肯屈從俯就,結果就屢挫科場。

這位七歲時就以“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妙語天成,在鄉裏博得“神童”美譽的奇才,京城應試,卻名落孫山。後來雖然勉強入仕,沒過多久便遭到了罷黜。已經過了“而立”之年,經人舉薦,充任了豫州道王府的幕僚。道王李元慶十分欣賞他的才華,特意下了一道手諭,要他“自敘所能”。豈料,這個“迂夫子”卻不識時務地說,“大談個人的長處,掩飾自己的行跡,貪祿冒進,是可恥的行徑,既擾亂了邦國大計,也敗壞了個人名節”,因而明確表示,不能奉命。之所以如此決絕,固然由於他看重節操遠勝於追逐名利,因而麵對宗室重臣的賞識提攜,不為所動;也和他多年來對於官場上那種“炫媒自售”的惡習極端憤慨有直接關係,於是便借助這個噴火口,放言高論,大張撻伐。後果自然是招惹了道王的不快,此後一段時間,隻能坐冷板凳了。

又過了十多年,已經年屆半百的他,經過再度對策考試,被授予唐時九品三十個官階中第二十九級的奉禮郎,雖然也算個京官,但品秩極其卑下,大約隻相當於今天的小股長或者辦事員吧。職責是遇有朝會與祭祀典禮時,負責君臣版位的安排和祭器的擺設,儀式開始時做些讚導與鼓吹的事。造物主也實在是有意捉弄人,竟讓一位文壇巨擘整天從事這些無聊的瑣事,真還不如索性回家去“捫虱”窗下。可是,饑寒累,稻粱謀,又使他下不了那個決心,隻能在背後發發牢騷。不料,即使這個小小的“芝麻官”也沒有坐穩,三年過去就又遭人排擠了。

他後來曾經幾度從軍,但都無功而返。吏部按績考核,量功補過,重新授職,幾經曲折,終於爬上了禦史台侍禦史這個比較像樣的位置。這是朝廷的監察官,職責是“糾舉百僚,推鞠獄訟”。駱賓王一向疾惡如仇,剛直狷介,敢於秉公行事,直言糾舉,現在又恰好在這個位置上,自然要不斷地開罪於人。特別是當時“高宗不君,政由武氏”,他出於正義感,屢次飛章諷諫,結果遭到了武則天的忌恨,上任不到半年,這個職司糾舉貪官的侍禦史,就遭人構陷以莫須有的“貪黷”罪名,一變而為階下囚。這對於視名節如生命的駱賓王來說,自是痛苦萬分。獄中,他借著詠蟬來抒寫自己的憤懣: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蟬,在全詩中屬於整體性象征,一開局便采用比興手法,以淒婉的蟬聲來領起他這身陷囹圄的囚徒(南冠)的悠悠思緒。他在想些什麼呢?想的是書劍無成,半生潦倒;想的是時世艱危,仕途險惡;想的是高潔受汙,沉冤莫白,前路不堪設想。由於首聯像倒挽銀河一般打開了闊大的局麵,下麵就如飛流直瀉,一發而不可收。次聯的特色是物我合一,一句說蟬,一句講他自己。此際,駱賓王已是滿頭白發,自然會感歎大好年華在多重的政治磨難中黯然消逝。三聯純用比體,表麵說蟬,實際上是暗喻社會人生,也正是他悲慘遭際的寫照。“風多”、“露重”是說政治環境的惡劣;“飛難進”說他仕途艱難;“響易沉”比喻言論上受鉗製,也說明苦心進諫並沒有獲得絲毫的效果。最後以問句作結,造語淒涼。在舉世皆濁的大環境中,縱然像秋蟬那樣餐風飲露,也無人信其高潔,沒有誰會為之辯誣、昭雪的。到頭來,隻能和這高潔的鳴蟲相濡以沫,惺惺相惜了。

駱賓王在獄中已經過了花甲之年,趕上唐高宗立英王為皇太子,大赦天下,僥幸獲釋,第二年夏天出任臨海縣丞。又過了兩年,高宗駕崩,太子嗣位,是為中宗,尊武則天為皇太後。這個權欲極強,野心忒大的女人,先王在世時就已久操國柄,現在,哪裏肯把朝政和盤交出!於是,找個借口,廢中宗為廬陵王,另立幼子為帝。這樣,她就實實在在地總攬了朝綱。一時,武氏私黨氣焰熏天,誣陷、告密之風盛熾,酷吏橫行,用刑日濫,李唐宗室和元老勳臣誅戮殆盡,到處籠罩著一派恐怖氣氛。

這一年的春天,駱賓王因事晉京,耳濡目染了這般般情事,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淒苦難言,從他《與程將軍書》中也許可以窺知一二:“萬裏煙波,舉目有江山之恨;百齡心事,勞生無晷刻之歡。”實在是傷心人語。在返回臨海途中,得知原眉州刺史李敬業兄弟準備在揚州舉兵起事,他激於衝天的義憤,當即主動投軍,共同密商討伐武後的大計,並以藝文令的身份,起草了檄文,傳布各個州縣,號召天下勤王,匡複唐室。

實際上,朝廷權力的爭奪與轉移,對駱賓王來說,原本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幾十年間,李唐王朝並沒有給過他玉堂金馬,高官厚祿。他之所以慷慨從征,自是基於反抗邪惡勢力與殘暴統治的強烈的正義感和“經國濟民”的參與意識,當然,封建士子的正統思想和倫常觀念也起了一定的心理支撐作用。

以他那種激揚踔厲的氣質,怎堪如此長時間的沉沉重壓!在看似靜默中,一種鬱勃已久的生命激潮,正狂奔怒湧般鼓蕩在淵深的靈府裏,等待著一場極度殘酷的野性搏擊。時機終於來到了,個體生命的強悍張揚,人格氣質的直接外化,總算有了著落。他悲慨,他震怒,他把滿腔怨憤全部傾瀉到這篇戰鬥的檄文裏,嬉笑怒罵,恣肆披猖,詞鋒銳利,氣勢雄渾。正如鬱詩所言:“駱丞草檄氣堂堂。”一個“氣”字包容著豐富意蘊:正氣堂堂,元氣淋漓,怒氣賁張。因此,檄文一出,就像震天號角一般,發揮出極大的鼓動作用。

檄文從武則天的出身、品性講起,臚列她的種種穢行劣跡和殘害勳臣、窺伺神器的陰謀禍心,在“用事實說話”的前提下,極力鋪陳,層層剖斷,剝去其“母儀天下”的偽裝,破除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對“天後”的偶像崇拜。而當談到當朝公卿將相所肩負的責任時,則詞嚴義正,合情入理,極具感染力、說服力。文中說,諸公世襲爵祿,或與皇室為宗親,或曾受命於朝廷,值此高宗墳土未幹,中宗就被廢逐的艱危時世,你們自應“共立勤王之勳,無廢舊君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