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09(3 / 3)

據說,武則天初覽檄文,還不動聲色,及至讀到“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安在?”不禁為之擊節感歎,說:“人有如是奇才,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當然,這也不過是自我解嘲,或者一時動情說說而已,奸雄欺人,大抵如此。她早已把這個“糟老頭兒”恨得牙癢癢的,一旦抓到手,不把他千刀萬剮才怪呢。不信,且看揚州起兵失敗後,她是如何瘋狂報複,殘酷鎮壓的。對於參與起事的,不問主從輕重,一律誅殺務盡,連已經死去二十七年的勳臣李都不放過,隻是因為他是李敬業的祖父,也要毀墳戮屍,哪裏表現出半點兒的豁達胸懷和容人雅量!

早於“天後”四百七十年的曹丞相,有時也要扮扮“紅臉兒”,他不也曾極度讚賞過孔融、楊修、禰正平的才華嗎?可是,這些人的下場如何?還不一個個直接或間接地成了他的刀下之鬼!不該否認,一些明智的君主愛惜人才是真,但他們所看重的往往不是“具體的人”,而是人才的實用價值—有利於鞏固他們的統治。前提條件必須是為我所用,供我驅使。當他們發現情況與此相悖時,總是要一殺了事。過去兩軍交戰,糧草是至關重要的,所謂“大軍未動,糧草先行”。但是,待到此地無法落腳必須撤離時,首先就要忍痛把它燒掉,再有用也不能留下。原因何在?防其資敵也。人才的情況也是如此。

揚州起事的軍隊,盡管檄文中稱為“鐵騎成群,玉軸相接”,盡管滿懷著必勝信念,聲言“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但眾寡之勢懸殊,加上決策出現某些失誤,麵對著武則天幾十萬大軍的圍剿夾擊,不出三個月就土崩瓦解了。“一檄雄文”也隨之而沉咽了它的洪音巨響。

關於揚州兵敗後駱賓王的結局,史書上記載得非常簡略,隻說是“敬業敗,賓王亡命,不知所之”。結果,千餘年來,聚訟紛紜,產生多種多樣的說法。大別之有三類:一說為其部將斬殺;一說投水自盡—應了他從前的詩:“倏忽摶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一說匿跡潛逃。

我相信最後一種說法。唐中宗複位後,朝廷曾責令郤雲卿搜集駱賓王的詩文,並結集印行。郤在文集序言中有“兵事既不捷,因致逃遁”的話。郤雲卿與駱賓王同時而稍後,而且是奉旨尋查,他的結論應該有足夠的根據。至於逃亡的下落,也所傳不一,傳播最廣、影響最大的是遁入空門,即“靈隱為僧”說。唐人孟棨《本事詩·征異》中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

宋之問(初唐詩人)被貶黜後放還,遊覽杭州西湖的靈隱寺。夜月通明,他在長廊裏乘興行吟,以《靈隱寺》為題,吟成了起句“鷲嶺鬱岧嶢,龍宮隱寂寥”,下一聯卻苦吟至再,終不如意。這時,發現一位老僧,點長明燈,坐大禪床。接談之後,老僧幫他續就:“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之問聽了,異常驚愕,沒想到這個方外之人竟有如此高的詩才。接下去就順勢展開,斐然成篇。但老僧的續句,實為全詩之警策。次日清晨,披衣往訪,則不複見矣。經過問詢寺裏的人,才知那位老僧原來就是名聞四海的駱賓王。這樣一個難得的機緣,竟然交臂失之,宋之問感到深深的悵悔。

有人對此表示懷疑:駱賓王詩集中載有兩三首贈宋之問的詩,說明他們過去有過交往,日後邂逅靈隱,竟然晤麵不識,似乎有悖常理。但是,見過麵就能永記不忘嗎?歲月淹忽,世事滄桑,形貌發生變化是必然的,即使早年見過麵,打過交道,此刻,月下猝然相逢,很難說就一定能夠辨認出來。何況,社會上早已傳聞駱賓王兵敗伏誅,縱然尚在人間,又怎會想到他已出家,且在靈隱!

《本事詩》中這段故事,曾被宋、元之後的文人多次引用。我在聯語裏也隱括了這則軼聞,並借助駱賓王續句中的“滄海日”與“浙江潮”兩個意象,以“潮殘日暮”象征其悲劇下場。“老衲”且又“三生”,意在表明其僧人身份,暗喻他有佛禪夙緣。“孤檠”獨對,寂寥自不堪言,回思既往,一起舉兵起事的誌士仁人,都已化身泉壤,隻剩下自己還在竊延殘生,看來時日也無多了。

提到駱賓王的結局,自然要涉及他的葬身之地。《駱氏宗譜》中收錄一篇明萬曆四十六年的序言,內有“先生潛跡靈隱,終歸於家,葬邑東三十裏上楓塘之原”的記載,這裏指的就是義烏的楓塘古墓。而明人朱國楨《湧幢小品》中卻記述,一曹姓農民於正德年間在江蘇南通城東黃泥口發現了駱賓王墓。消息傳出,遠近轟動,有人寫了四首《駱賓王遺墓詩》,各地文人紛紛步韻奉和,多達一百九十餘首。足證後人對於這位悲劇人物是無限景仰和殷殷眷注的。

駱賓王關於“逃禪”的選擇,總的可說是不得已而出此。因為他是一個極端熱衷世務,勇於任事,不甘淪落的人。聞一多先生稱他“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是一個“久曆邊塞而屢次下獄的博徒革命家”。這是很準確的。你看他從軍巴蜀期間,偶然遇見友人盧照鄰的情婦郭氏,聽她哭訴了與盧的戀情以及盧忘情負心的衷曲,當即寫了一首《豔情代郭氏贈盧照鄰》的長詩,意在以情動人,希望盧回心轉意。與此堪稱姊妹篇,他還寫過《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一詩,同樣是為癡情女子打抱不平的。說明他富有同情心,情感非常豐富。

但他還有另一麵,你看那首《於易水送人》詩: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是不是有些寒氣襲人,凜然肅殺之氣?還有那首揚州起事時寫的《在軍登城樓》,該是何等激揚壯烈,意氣風發:

城上風威冷,江中水氣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

很難設想,這樣一個豪情四溢、渾身冒火的熱血男兒,當遭遇挫折之後,會心誌全灰,遁入空門。其實,這裏恰恰表明了人性的複雜,情感的躍動;也反映出古代中國文化傳統在封建士子身上的深重印痕。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把“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作為終生奉行的立身方略。一方麵,他們深受儒家正統觀念的影響,滿懷著立功名世的抱負,社會責任感和擔當意識十分強烈;另一方麵,由於世途的艱危、命運的難於把握,他們又往往向老莊與佛禪尋求逃避磨難的精神逋逃藪,直至作為終老的棲身之地。

過去有“英雄回首即神仙”的說法。一些蓋世豪傑,名王宿將,當他們徹悟人生,名心蕩盡,或者麵臨著致命威脅,走投無路的時候,常常會撒手紅塵,選定佛門這個括地涵天、大而無外的避難所。駱賓王是這樣,根據傳說,明初的建文帝,明末的李闖王,走的都是這條路。

從功業的角度來衡量,駱賓王無疑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但他的詩文傑作,卻如杜甫所言,是“不廢江河萬古流”,長存未泯的。過去,人們習慣以成敗論英雄,其實,這是大可以研究的。成敗的關鍵常常取決於外在條件,外在條件不同,人生機遇各異,結局必然不同。也正因為如此,功業、建樹、貢獻,往往難予比並;但是,“人皆可以為堯舜”,就是說,高尚的情操,正直的品格,作為人人都應具備的內在條件,卻是可以效法的。由於“曆史存在依人不依事,人永可以存在”,所以“我們要看重人,拿人來做榜樣,做我們一個新的教訓新的刺激”。(錢穆語)

駱賓王不僅以其出色的詩文,光耀文學史冊,而且,還是一位敢愛敢恨、無所畏懼的勇士。在他的身上,充溢著那麼一種骨氣,一種正氣,一種俠氣,一種值得稱道的高尚品格。我想,這也正是世人、特別是家鄉人民熱愛他、尊重他的根本原因吧?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