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這是一幅精妙絕倫的大寫意。沒有用上五十個字,詞人就把自己這一心事重重、滿腔悲抑、雙頰掛著淚珠的愁婦形象及其淒苦心境,活脫脫地描繪了出來。
這是一個特定時間—正值殘紅褪盡、風光不再的暮春時節,它與人生晚景是相互對應的。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女主人公還呆呆地坐在床前,懶得把頭發梳理一下,含蓄地表現了她的內心的淒清、愁苦。接著,就交代這淒苦的由來:於今,風物依然而人事全非,令人倍增悵惋。正因為所遭遇的乃是一種廣泛的、劇烈的、帶有根本性的重大變化,故以“事事休”一語結之。在這樣淒苦的情懷之下,自然是還沒等說出什麼,淚水就已潸潸流注了。
下片將詞意宕開一筆。為了擺脫這冰窖似的悲涼和抑鬱難堪的苦悶,女主人公也打算趁著尚好的春光,泛輕舟於雙溪之上;可是,馬上她又打消了這種念頭。她擔心蚱蜢一般的小舟難以承載這塞天溢地、茫茫無盡的哀愁,因此,隻好作罷。—這當然是一種虛擬,泛舟未果的真正原因在詞的上片已經講敘清楚了。“聞說”、“也擬”、“隻恐”三個虛詞疊用,就把矛盾、複雜的心理變化,刻畫得婉轉、周折,細致入微。
三
易安居士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學術、文藝氣息非常濃厚的家庭裏,受到過良好的啟蒙教育和文化環境的熏陶。她在天真爛漫的少女時代,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對人生抱著完美的理想。童年的寂寞未必沒有,隻是由於其時同客觀世界尚處於樸素的統一狀態,又有父母的悉心嗬護和優越的生活條件的保證,整天倒也其樂融融,一幹愁悶還都沒有展現出來。及至年華漸長,開始接觸社會人生,麵對政治旋渦中的種種汙濁、險惡,就逐漸地感到了迷惘、煩躁;與此同時,愛情這不速之客也開始叩啟她的靈扉,撩撥著這顆多情易感的芳心,內心浮現出種種苦悶與騷動。那類“倚樓無語理瑤琴”,“梨花欲謝恐難禁”,“醒時空對燭花紅”的詞句,當是她春情萌動伊始的真實寫照。
那種內心的煩悶與騷動,直到與誌趣相投的太學生趙明誠結為伉儷,才算稍稍寧靜下來。無奈好景不長,由於受到父親被劃入元祐“奸黨”的牽連,她被迫離京,生生地與丈夫分開。後來,雖然夫婦屏居青州,相與猜書鬥茶,賞花賦詩,搜求金石書畫,過上一段鶼鰈相親、雍容閑適的生活;但隨著靖康難起,故土淪亡,宋室南渡,她再次遭受到一係列更為沉重的命運打擊。
易安居士的感情生活是極具悲劇色彩的,中年不幸喪偶,再嫁後又遇人不淑,錯配“駔儈之下才”;而與丈夫一生辛苦搜求、視同生命的金石文物,在戰亂中已經損失殆盡;晚境更是淒涼,孑然一身,零丁孤苦,顛沛流離:這一切,使她受盡了痛苦的煎熬,終日愁腸百結,精神處於崩潰的邊緣。
自北朝庾信創作《愁賦》以來,善言愁者,代有佳構。形容其多,或說“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或說“茫茫來日愁如海”,“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通過詩人的巧思,看不見摸不著的悲情愁緒形象化、物質化了:“濃如野外連天草,亂似空中惹地絲”,“閉門欲去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而到了易安居士筆下,則更進一步使愁思有了體積,有了重量,直至可以搬到船上,加以運載。真是構想奇特,匪夷所思。
李清照少曆繁華,中經喪亂,晚境淒涼,用她自己的話說:“憂患得失,何其多也!”而且,它們具有極為繁雜而豐富的內涵,也像她本人所說的,不是一個“愁”字所能概括得了的。翻開一部渲染愁情盡其能事的《漱玉詞》,人們不難感受到布滿字裏行間的茫茫無際的命運之愁,曆史之愁,時代之愁,其中飽蘊著作者的相思之痛、婕妤之怨、悼亡之哀,充溢著顛沛流離之苦,破國亡家之悲。
但嚴格地說,這隻是一個方麵。若是拋開家庭、婚姻關係與社會、政治環境,單從人性本身來探究,也即是透視用生命創造的心靈文本,我們就會發現,原來,悲涼愁苦彌漫於易安居士的整個人生領域和全部的生命曆程,因為這種悲涼愁苦自始就根植於人的本性之中。這種生命原始的悲哀在天才心靈上的投影,正是人之所以異於一般動物、詩人之所以異於常人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