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13(1 / 3)

終古凝眉

那兩彎似蹙非蹙、輕顰不展的凝眉,刀鐫斧削一般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裏。我想象中的易安居士,竟然是這樣,其實,也應該是這樣。

斜陽影裏,八詠樓頭。站在她長身玉立、瘦影煢獨的雕像前,我久久地、久久地凝望著,沉思著。似乎漸漸地領悟了,或者說捕捉到了她那飽蘊著淒清之美的噴珠漱玉的詞章的神髓。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裏,氣壓江城十四州。

我一遍又一遍地暗誦著她流寓金華時題詠的,現時書寫在塑像後麵巨幅詩屏上的這首七絕。

八詠樓坐落在金華市區的東南隅,是一組集亭台樓閣於一體的風格獨特的建築。樓高數丈,坐北朝南,聳立在高阜台基上。登上百餘級石階,憑欄眺望,南山列嶂,雙溪蜿蜒,眼前展現出的畫卷,儼然一幅宋人的青綠山水。

八詠樓初名玄暢樓,為南朝著名文學家、史學家、當時任東陽郡太守的沈約所建,至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曆史了。因為沈約曾在樓上題寫過八詠詩,狀寫其愁苦悲涼的意緒,後人遂以“八詠樓”名之。唐宋以降,李白、崔灝、崔融、嚴維、呂祖謙、唐仲友等詩人騷客,都曾登樓吟詠,暢抒懷抱,一時雲蒸霞映,蔚為壯觀,遂使它成為浙中一帶具有深層文化積澱的著名人文景觀。當然,要就寫得蒼涼、凝重,大氣磅礴,堪稱千古絕唱這一點來看,易安居士的這首《題八詠樓》當為壓卷之作。

在創作上,易安居士謹遵以詩言誌、以詞抒情的固有傳統。在其有限的傳世詩章中,這一首是頗具代表性的。女詩人感慨無限地說,在強敵入境,國脈衰微如縷的艱難時世,像八詠樓這樣“水通南國”、“氣壓江城”,占盡千古風流的東南名勝,留給後人的已經不可能是什麼“遙吟俯暢,逸興遄飛”的博雅風華了;而漫天匝地、塞臆填胸的隻有茫茫無際的國恨家愁。“愁”字為全篇點睛之筆。詩中婉轉而深刻地抒發了深沉的愛國情懷和對南宋統治者一味割地獻金以求苟安一隅的譏諷。

現今的八詠樓為清代建築,由四部分組成,前為亭廊,重簷歇山頂,亭內塑有沈約胸像,壁間綜合介紹了建樓的曆史;後三部分是一組三進兩廊的硬山頂木架結構,展廳氣勢閎闊,朱紅的楹柱托舉著高大的屋頂,正中懸掛著郭老手書的“一代詞人”匾額,下方是一座雪白的易安居士雕像。四周陳列著她的生平經曆和詩詞文賦代表作品。

這種前輕後重、喧賓奪主、後來居上的現象十分耐人尋味,它使人聯想到成都的武侯祠,明明是昭烈廟,裏麵卻主要陳列著諸葛武侯的文物。說來道理也很簡單,“諸葛大名垂宇宙”,他的聲望要高出先主劉備許多許多。較之沈約,李清照在一般人心目中也是如此。難怪有人說,曆史的影子總要打在現實上,對於曆史的敘述與解釋,必然帶有敘述主體的選擇、判斷的痕跡。由於曆史的認識是一種追溯性的,它不能回避也無法拒絕後人的當代闡釋。

拾級步下層樓,我們穿過兩條小巷來到了婺江的雙溪口。此間為武義江與義烏江兩水交彙之處,故得名雙溪。婺江流到這裏,江麵陡然變寬,水域十分開闊,所以,沈約在《八詠樓》詩中有“兩溪共一瀉,水浩望如空”之句。現在處於枯水季節,盡管水量還不算少,流勢卻顯得紓徐、平緩,已經見不到當年那種雙流急瀉,煙波浩渺的氣勢了。

我們不妨把時針撥回到八百六十多年前的初冬十月。就是在婺江雙溪口的水旱碼頭上,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的易安居士,旅途勞頓,麵帶倦容,風塵仆仆地走出了船艙,她是從臨安登上客船前來此間避難的。

“客子光陰詩卷裏”,“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轉瞬間,已經由金風颯颯變成了煦日融融。禁不住窗外“綠肥紅瘦”,“淡蕩春光”的撩撥,她曾多次動念,想要走出那褊窄、蕭疏的住所,步上八詠樓頭,然後再徜徉於雙溪岸畔,麵對著滔滔西下的清溪和載浮載沉的淩波畫舫,重溫一番已經久違多年的郊外春遊。

我們知道,她是特別喜歡劃船的。少女時期,她嚐在溪上貪玩,“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結婚之後,還曾在“紅藕香殘”的深秋時節,“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可是,這一次卻偏偏錯過了大好春光,她雖然癡癡想望,實際上,卻未曾泛舟溪上,而是了無意緒地懨懨獨坐空房,捧著書卷,暗流清淚,哪裏也不想去。正如她所表述的:“縱然花月還相似,安得情懷似舊時!”最後,她拋書把筆,寫下了一首調寄《武陵春》的春晚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