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12(1 / 3)

孤枕夢尋

自由飛翔的願望和現實的種種羈絆之間,仿佛永遠有一道無形的穿不透的牆。古人喜歡用“心遊萬仞”、“神騖八極”之類的話語來狀寫人的心誌的放縱無羈。可是,實際上卻是,或則被棄置在靈魂的廢墟上,徒喚奈何;或則被拘禁在自己設置的各種世俗陳規的樊籬裏,不能任情馳騁,像一隻籠鳥那樣,即使開籠放飛,也不敢振翮雲天。

倒是酣然墜入了黑甜鄉之後,神魂在夢境中,可以憑借大腦殼裏的方寸之地,展開它那重重疊疊的屏幕,放映出光怪陸離、千奇百怪的畫麵。既不受外界的約束,自己也無法按照計劃加以規範,完全處於一種自在自如的狀態。而由於任何人在夢中都會撤下包裝,去掉塗飾,從而顯露出各自的本來麵目,因此,夢境中的那個自我,往往比清醒狀態下的更真實,更本色。夢境是一部映射心靈底片的透視機,可以隨時揭示出人的靈魂深處的秘密。

說來,夢境也真是奇妙無比。哪怕是天涯萬裏,上下千年,幽冥異路,人天永隔,也可以說來就來,要見就見。夢中似乎不存在時間與空間的概念,也不大考慮基礎和條件。清人胡大川《幻想詩》中,有“千裏離人思便見,九泉眷屬死還生”,“天下諸緣如願想,人間萬事總先知”之句,現實生活中根本做不到,可是,夢境中卻能夠實現。

當然,夢境也並不總是盡如人意。甜美的固然不少,但淒苦、憂傷的夢也常常碰到,有的還會使人震怖,遑遽。而且,經常是幻影婆娑,撲朔迷離,像日光照射下的枝間碎影,像勉強連綴起來的殘破的網片,又像是迸落在岩石上飛流四濺的浪花,不僅錯亂複雜,不易解讀;而且,有的竟如電光石火,稍縱即逝。更主要的是,現實中得不到的,夢境中也未必就能如願以償,所謂“綺夢難圓”者也。

林黛玉魂歸離恨天,賈寶玉到了瀟湘館號啕大哭一場,意猶未盡,還想在夢中見上一麵,細話衷腸,於是,誠心誠意地獨自睡在外間,暗暗禱告神靈,希望得以一親脂澤,孰料“卻倒一夜安眠,並無有夢”。大失所望中,隻能頹然慨歎:“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第一次願望沒有達成,又寄希望於第二次,結果,照樣是一無所獲。

大抵人們做夢,不外乎由內在與外在雙重因素促成。所謂內在,是指精神上、心理上的想望,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夢是心頭想”,“晝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外在因素,即是指身體上、生理上的物質原因,比如,心火盛即往往夜夢焦灼;四體寒涼則夢見風雨交襲。古人把前者叫作“想”,把後者叫作“因”。二者結合起來,決定了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做什麼夢。

現代人說,夢是現實生活中某些缺憾的一種補償,是一種願望的達成,是生活中某種想望與追求的反映。歌德說過:“人性擁有最佳的能力,隨時可在失望時獲得支持。”他說,在他一生中有好幾次是在含淚上床以後,夢境用各種引人入勝的方式安慰他,使他從悲傷中超脫出來,從而得以換來隔天清晨的輕鬆愉快。看來,德國的這位大詩人是善於做夢的了。

無獨有偶,在中國,也有一位大詩人最懂得在夢境裏討生活。我敢說,古今中外的詩人中,南宋的陸遊堪稱是最善於做夢的一個,而且,許多夢中情境又能通過詩篇記敘下來。在現存的八十五卷《劍南詩稿》中,專門記述夢境的詩達九十九首之多,裏麵記敘了許許多多現實中未能實現而在夢境中得到補償的快事。當然,這僅僅是他的記夢詩的一部分。他在一篇文章中談到,四十二歲之前,他大約做詩一萬八千多首,經過自己兩次刪定,隻留下了九十四首,其中記夢詩隻有一首。料想在人生多夢的青年時期,他一定會做過更多的夢,寫過更多的記夢詩,可惜,絕大多數都已刪除,後人已經無緣得見了。

讀過了陸遊的《劍南詩稿》、《渭南文集》和關於他的幾部傳記,仿佛覺得這位老詩翁就在我的身旁,傾吐著他的“憂國複憂民”的積愫,憤切慨慷地朗吟著他那豪情似火的詩章;淩晨起來散步,耳邊也似乎回響著老先生情深意摯的娓娓傾談。但詩翁的形象卻並不十分鮮明。雖然他的詩裏有“團扇家家畫放翁”之句,但我卻沒有見過幾幅他的畫像。按照明人黃道周對他的形象的描述,“供之千佛經前,又增得一幅阿羅漢像也”,我想象他的個頭不會太高,麵相是和善的,甚至看起來有些憨態可掬,沒有詩仙李太白那種豐神俊逸、瀟灑出塵之概。但是,應該說,兩人的“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丈”卻是一致的。

從接受美學的角度,在欣賞陸遊詩作過程中,我習慣於憑借自己的生活經驗和審美情趣,進行藝術的再創造。透過那些熾烈噴薄的詩章,看到了詩翁的盤馬彎弓之姿、氣吞殘虜之勢,感受到的是詩人的雄豪雅健;可是,同時卻也體味到了他的英雄失路、托足無門、壯士淒涼、寶刀空老的悲哀。就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對祖國、對愛情的執著堅定、之死靡他的精神,簡直可以說是感天地而泣鬼神。

恰如錢鍾書先生所說,愛國情緒飽和在陸遊的整個生命裏,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他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這股熱潮有時甚至泛濫到夢境裏去。即使是殘年老病,政治上遭受重重打擊,處境十分艱難的情況下,詩翁也從不歎老嗟卑,仍舊期待著勇跨征鞍,披堅執銳,奔赴殺敵的前線。正如他在一首詩中所描述的: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但是,命運對於他實在過於苛酷,終其一生,也難得一遇大展長才以酬夙誌的機會。他的仕途十分坎坷,直到三十四歲,才謀取一個福州寧德縣主簿的職位,後來又擔任過鎮江府、隆興府的通判,卻又屢遭彈劾。許多願望隻能靠夢中結想,夢中追憶。他在七十七歲時,回思征西幕中舊事,有“不如意事常千萬,空想先鋒宿渭橋”之句,可說是很好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