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歲這年秋天,他在嘉州以權攝州事身份,成功地主持過一次軍隊的秋操檢閱。整齊的隊伍,赫赫的軍威,使他聯想到,國家並不是沒有抵抗侵略的武裝力量,自己也不是不能用武的文弱書生,隻是沒有很好地組織,也沒有這個機會。否則,“草間鼠輩何勞磔,要挽天河洗洛嵩”,那是毫無問題的。憑借這個“想”和“因”,半個月後,他做了一個夢:大軍駐紮河東,抗擊入侵之敵,聲威所至,望風披靡,當即派出使者,招降敵人占領下的邊郡諸城,“晝飛羽檄下列城,夜脫貂裘撫降將”,“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嶽元無恙”。盡管不過是黃粱一夢,但是,當時那種稱心快意的勁頭,實在不是筆墨所能夠形容的:“更呼鬥酒作長歌,要遣天山健兒唱。”
這類令他快然於心的夢,後來還做過。一次,夢中隨從皇帝車駕出征,全部收複所失故地。“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淪陷區人民興高采烈投入祖國的懷抱,不僅重睹“漢家威儀”,而且,連梳妝打扮都與京城趨同了。
陸遊一生中最稱心的歲月,是從軍南鄭那段時間。當時,抗戰派首領王炎任四川宣撫使,駐節南鄭,掌握著西北一帶的兵權和財權。陸遊此時正好在他的幕下。過去,雖然他也喜歡談兵論戰,劃策籌謀,但畢竟都是紙上空談;這次,親臨前線,而且深得主帥的信任,正是一展長才的機會。除了建言獻策,幫助首長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他還經常巡視各方,傳達指令,並且到過大散關下的鬼迷店和仙人原上的仙人關,這兩處都是宋、金對峙的最前線,有時身披鐵甲,騎著駿馬去追擊敵人;有時還行圍打獵。一次,正在催馬揚鞭,縱橫馳騁,突然一陣風起,一隻猛虎躥出,陸遊挺起長矛戳去,正中老虎的喉管,“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一場令人驚怖的搏鬥,就這樣勝利地結束了。
可惜,這樣的戰鬥生涯隻過了半年,隨著王炎的調回臨安,他的歡快生活亦告終結。雖然像一場短夢那樣,還沒來得及仔細地玩味就驚醒了,但卻刀刻斧削一般,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永生難以忘懷的印象。九年後,他已經回到故鄉山陰賦閑,當憶起這段生活時,曾經寫道,“駿馬寶刀俱一夢,夕陽閑和飯牛歌”;又過了十年,他已經六十七歲了,在一首《懷南鄭舊遊》的七律中,再次惋歎:“惆悵壯遊成昨夢,戴公亭下伴漁翁。”
反複慨歎往事如煙,舊遊成夢,一方麵說明這段生活的短暫,一方麵也可以看出他對這段美好經曆是何等的珍視。西線陳兵,簡直成了陸遊的一個永生不解的情結,因而不但反複憶起,更是多次結想成夢。他自己曾說過:“客枕夢遊何處所?梁州西北上危台。”“慨然此夕江湖夢,猶繞天山古戰場。”一部《劍南詩稿》中,記載這方麵內容的夢中之作不勝枚舉,有的在題目上還直接標明“夢行南鄭道中”、“夢遊散關渭水之間”。如果說,往事如夢如煙,那麼,這段往事再進入夢境之中,並且把它形諸筆墨,那就真正是夢中說夢了。
三
陸遊胸中的另一個情結,就是同愛妻唐琬的那段短暫的情緣。這使他夢縈魂牽,終生不能去懷。
二十歲這年,陸遊和舅舅的女兒唐琬結婚了。唐琬是一個美貌多情的才女,對於詩詞有很好的修養,和陸遊興趣相投,因此,他們婚後的生活十分美滿,情深意篤,以白頭偕老相期;又兼親上加親,按說家庭關係也應該處理得很好。誰料,陸遊的母親竟然對自己的內侄女很不喜歡,最後甚至蠻不講理地硬逼著兒子和她仳離。如果處在今天,夫婦完全可以不去管它,至多離家另過就是了。可是,在那個理學盛行的時代,在吃人的封建禮教的威壓下,陸遊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違抗“慈命”的,他隻能向母親婉言解勸,百般懇求,而當這一切努力都毫無效果之後,就隻好含悲忍痛,違心地寫下了一紙休書。一對傾心相與的愛侶,就這樣生生地被拆散了。後來,陸遊奉父母之命另娶了王氏,忍辱含垢的唐琬也在叩告無門的苦境中,改嫁給同郡士人趙士程了。
光陰易逝,轉眼間十年過去了。在一個柳暗花明的春天,陸遊百無聊賴中,信步閑遊於禹跡寺南的沈家花園,偶然與唐琬及其後夫相遇。盡管悠悠歲月已經逝去了三千多個日夜,但唐琬始終未能忘情於陸遊。此時,見他一個人在那裏踽踽獨行,情懷抑鬱,唐琬心中真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酸是苦,分外難受。趙士程為人還算豁達灑脫,當下已經覺察了妻子痛苦的心跡,便以唐琬的名義,叫家童給陸遊送過去一份酒肴。
陸遊坐在假山上的石亭裏,呆呆地望著伊人的“驚鴻一瞥”,轉眼已不見了蹤影;溫過的酒已經變冷,肴饌也都涼了。他眼含清淚,一口口地吞咽著悶酒,體味著唐琬深藏在心底的脈脈深情,心中霎時湧起一絲絲的愧怍;想到人世間彩雲易散,離聚匆匆,不禁百感交集,順手在粉牆上題下了一首淒絕千古的《釵頭鳳》詞: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上闋透過眼前的實景,憶述當日美滿姻緣的破壞經過及其沉痛教訓;下闋寫春光依舊而人事已非,昔日溫存僅留夢憶。
原來,古代詩文有口頭與書麵兩種傳播形式,題壁屬於後者。當詩人意興淋漓、沛然發作之時,往往借助題壁的方式,來發抒磅礴的逸氣,澆洗胸中的塊壘。這種“興來索筆漫題詩”,就古代文人自身來說,自不失為一種富有藝術情趣的生活內容和抒懷寄興的方式,其間總是蘊涵著層次不一的非語言的信息;而對於普通讀者或曰觀眾,則是一種近乎大眾化的免費的精神享受,包括著對於詩人襟懷的解讀以及詩情、書藝的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