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考證,題壁始於漢代,已見於《史記》的記載;到了唐、宋時期,便成為騷人墨客慣用的一種寫作方式,幾乎達到無人不題、無處不題的程度。陸遊是題得最多的詩人之一,正如他自己所說“老去有文無賣處,等閑題遍蜀東西”,“酒樓僧壁留詩遍,八十年來自在身”。
相傳,唐琬後來重遊沈園,看到了陸遊的題壁詞,不勝傷感,當即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噎佯歡,瞞!瞞!瞞!
不久,唐琬便悒鬱而終。
清代詩人舒位遊觀沈氏園亭時,曾就陸遊、唐琬的這場愛情悲劇寫過一首七絕:
誰遣鴛鴦化杜鵑?傷心“姑惡”五禽言!
重來欲唱《釵頭鳳》,夢雨瀟瀟沈氏園。
寥寥四句,下筆如刀,無情地鞭撻著以“惡姑”為代表的封建宗法勢力,揭露了造成這場人為的悲劇的社會原因。
四
純真的愛,作為人類一種自願的發自內心的行為,作為自由意誌的必然表現,是不能加以強製命令的。外力再大,無法強令人產生情愛;同樣,已經產生的情愛,也不會因為外在壓力的強大而被迫消失。陸遊,這個生當理學昌盛時期的封建知識分子,沒有,也不可能以足夠的覺悟和勇氣,去奮力抗擊以母親為代表的封建宗法勢力,但在他的內心世界,卻始終不停地翻騰著感情的潮水,而且,一有機會就衝破封建禮法的約束,作直接、率真的宣泄。誠如他自己說的:“放翁老去未忘情。”他年複一年地從鑒湖的三山來到城南的沈園,在愁痕恨縷般的柳絲下,在一抹斜陽的返照中,愁腸百結,踽踽獨行。舊事填膺,思之淒哽,觸景傷情,發而為詩。這種情懷,愈到老年愈是強烈。
陸遊五十九歲這年,正隱居於故裏山陰。一次夏夜乘舟中,他聽到岸邊水鳥鳴聲哀苦,像是叫著“姑惡,姑惡”,當即聯想到他和唐琬的愛情的悲劇結局,隨手寫下了一首五言古詩,最後四句是:“古路傍陂澤,微雨鬼火昏。君聽‘姑惡’聲,無乃遣婦魂?”
九年之後的一個深秋,陸遊重遊沈園,看到蛛網塵封中當年的題詞尚在,而伊人已杳,林園易主,流風消歇,不禁悵然久之。於是寫下一首感舊懷人的七律: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禪龕一炷香。
晉朝的潘嶽曾任河陽縣令,後人遂以“河陽”來指稱他。潘嶽寫過三首悼念亡妻的詩,在文學史上很有名。陸遊的這首詩,寄托了對已故去多年的唐琬的深切懷念,同樣屬於悼亡性質,因而便以“河陽”自喻。詩翁滿懷深情地說,林亭回首,泉路無人,如今幽冥異路,重見難期,隻能心香一炷,遙遙默禱了。
陸遊七十五歲這年春天,再一次來到沈園,目睹非複舊觀的園亭景色,感歎好夢難尋,韶光不再,四十載倏忽飛逝,回思既往,益增唏噓。於是,懷著更加沉痛的心情,為這位無辜被棄、鬱鬱早逝的妻子,寫下了兩首七絕: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光陰易逝,詩人已屆八十一歲高齡。而愛侶仳離,勞燕分飛,已經整整過去了一周甲子,連他們的最後一麵,也是五十年前的舊事了;但是,唐琬的音容笑貌以及寄托著他們無限深情的沈園,卻時縈夢寐。這天夜裏,詩翁夢中重遊了沈氏園亭,醒後寫下兩首紀實七絕: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倍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對於美好的事物,人們總是無限追戀的。當殘酷的現實扯碎了希望之網時,痛苦的回憶便成了最好的慰藉。一年過後,一個暗淡的秋日,他寫下了一首憶舊的七絕:
城南亭榭鎖閑房,孤鶴歸飛隻自傷。
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
直到八十四歲高齡,他在《春遊》詩中還寫道:
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在戀人的眼裏,唐琬永遠是美目流盼的麗人。詩中的“幽夢匆匆”,乃是追歎他們夫婦美滿生活的過於短暫;“美人作土”雲雲,似是哀婉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總逃不脫隕滅的厄運。
猶如春蠶作繭,千丈萬丈遊絲全都環繞著一個主體;猶如峽穀飛泉,千年萬年永不停歇地向外噴流。愛情竟有如此巨大的魅力,曆數十年不變,著實令人感動。此刻的詩翁已經臨近生命的終點,死神隨時都在向他叩門;但是,他那深沉、熾烈、情誌專一的愛的火焰,卻伴隨著生命之光,始終都在熠熠地燃燒著。一年過後詩翁也辭別了人世。
“尚餘一恨無人會”,“但悲不見九州同”。晚歲的詩翁念念不忘淪陷的中原,念念不忘地下的唐琬。正是這兩個情結,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感情完整、境界高遠的詩翁形象。
(1985年初稿,1997年二改,2014年三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