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一場虛擬的叩訪
一
您對我很陌生,先自我介紹兩句—耍筆杆的,記者出身,從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訪問過許許多多文化名人。訪問的形式多種多樣,有的是對話,有的是問答,有的是純粹的紀聞—他說我記;唯獨這一次例外,變成了記者的獨白。
作為訪問對象,您原本應該坐在記者的對麵,然而,此刻您卻沒有到場。我的身旁隻有這本《斷腸集》,封麵上印著您的名字:朱淑真。這倒真的用得上老杜的兩句詩了:“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杭州,正值梅子黃時。當時撐著一把布傘,漫步在絲絲細雨之中。這裏靠近“綠水逶迤,芳草長堤”的西子湖,是古臨安的著名街巷,據說當年您就曾居住在這一帶。地麵上的樓台、屋宇,不曉得已經是幾番傾圮、幾番矗起了。一般的景觀我無心過問,隻是關注著那些被您寫進《斷腸集》的“東園”、“西樓”、“桂堂”、“水閣”、“迎月館”、“依綠亭”,想從中尋覓到詩人的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心痕足跡。
您的詩集裏有“東風作雨淺寒生,梅子傳黃未肯晴”的錦句,今天看來,物候大致不差;隻是,畢竟八百年過去了,一切一切,都已經滿目皆非!由於多年來一直結記著您的舊遊之地,現在得便身臨其境,也就執著地向往著此間的一切。結果呢,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當然,最令我憤懣不平、恨填胸臆的,倒不是因為地麵上的遺存沒有了,這完全可以理解;而是關於您—這位了不起的文學精靈的蘭因絮果,竟然片言隻字不見於史冊,一切都統付闕如。我們的現存古籍,多達六七千萬冊;單是南宋以降的史書、筆記,也足以“處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了。可是,翻檢開來,看看那些連篇累牘、不厭其詳地記載的究竟都是些什麼物事?怎麼就偏偏慳吝於這樣一位傳世詩詞達三四百首的才女!操縱在男性手中的史筆,那些專門為帝王編撰家譜的禦用文人們,他們的心全都偏在腋下,竟把您的芳名,連同血肉、帶著詩情,一股腦地輕輕抹掉了。
對於您,早在童稚時期,我就萌生了一種美好的印象。那是在讀過蒙學課本《千家詩》之後。這部古書收了五七言律絕二百二十六首,除了兩首偶然雜進的明人詩外,均為唐宋名家作品,其中您入選了兩首,而大名鼎鼎的李清照竟然一首也無。小時候的我,由於記熟了您的《落花》、《即景》兩詩,便穿越時空,遙接百代,想望風采。特別是每當春困難挨之時,腦子裏總會現出那句“謝卻海棠飛盡絮,困人天氣日初長”來。
有一次,我在雨中貪玩,捕魚捉蝦,竟然忘記了吃飯,耽擱了上課,老塾師帶著慍色,讓我背誦《千家詩》中詠雨的詩篇。當我吟過“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等令人賞心悅目的清麗詩章之後,塾師輕輕點了一句:“朱淑真的詩,你可記得?”我猜想指的是那首《落花》:“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摧。願教青帝常為主,莫遣紛紛點翠苔。”我當然記得,早已倒背如流了。但因覺得有些傷懷、痛心,便搖了搖頭。老師也不勉強,隻是輕歎一聲:“還是一片童真啊,待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懂得人生多艱、世事無常了。”當晚回家,當我把這番話說給父親時,父親告訴我:老先生的愛侶,十年前在警察署長家充任家庭教師,因為遭到東家的奸汙,不堪羞辱,便在一個漆黑的雨夜,含憤跳進了遼河。
那天,老先生專門講了您的詩詞風致之佳、用情之深、體悟之妙,說是“韻味與詩境可以概括為‘淒美’兩個字”,還扼要地介紹了您的淒涼身世。這樣一來,您在我那小小的童心中,除了贏得喜歡,贏得仰慕,又平添了幾分憐惜、幾絲歎惋、幾許同情。
後來,有幸通覽了您的《斷腸集》,更印證了老師的說法。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後到昏黃。
更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
秋雨沉沉滴夜長,夢難成處轉淒涼。
芭蕉葉上梧桐裏,點點聲聲有斷腸。
斷腸,斷腸,斷盡愁腸,道盡了人世間椎心泣血的透骨寒涼。記得為《斷腸集》作序的魏仲恭對您下過這樣的斷語:
一生抑鬱不得誌,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自古佳人多命薄,豈止顏色如花命如葉耶!
您的生命結局,說來也是夠淒愴慘痛的。一種說法是,辭世之後,“殘軀歸火”,其根據得之於“魏序”:“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塚之可吊;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另有一說,“投身入水”,畢命於波光瀲灩的西子湖,傳說,您入水之前曾向著情人遠去的方向大喊三聲。不僅人死於非命,而且,詩詞文稿又被父母付之一炬,因此,傳誦而遺留者不過十之一。真乃“重不幸也。嗚呼冤哉”!
二
按照學術界的考證,也包括您的詩詞所透露的,大略可知,您的少女時代的閨中生活是無憂無慮的,並且有一個情誌相通的如意情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封建道德文化加於女性的桎梏,同您的渴望愛情、張揚個性的矛盾,日益凸顯,漸趨激烈。這在您的詩詞作品中,得到充分的反映。在您剛剛步入豆蔻年華時,萌動的春心就高燃起愛情的火焰,雖是少女情懷,卻也銘心刻骨。且看那首《秋日偶成》:
初合雙鬟學畫眉,未知心事屬他誰。
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郎萬首詩。
“蕭郎”,常見於唐詩,大概即是泛指情郎吧。看得出,在您出嫁之前,就已經意有所屬了。未來情境,般般設想,諸如詩詞唱和、一門風雅等等,您大概都想到了。正由於心中存貯著這樣一位俊逸少年,一位難得的知音,因而點燃起您對未來生活的磅礴的熱情和殷殷的向往。那首《清平樂》詞,就把這種少年兒女的憨情癡態,描繪得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