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台。
在含煙帶露的黃梅季節,您來到湖上與戀人相見,一塊遊玩;淋著蒙蒙細雨,兩人攜手漫步欣賞著湖中的荷花,後來覓得一處極其僻靜的去處,坐下來,竊竊私語,相親相愛,如膠似漆。嬌柔嫵媚的您,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愛火撩撥,索性不顧一切地倒入戀人的懷裏,任他擁抱著,愛撫著,旁若無人,無所顧忌;在默默不語中,如癡如醉地暢飲著人間美好戀情的甘甜蜜液。
可是,後來的結局卻十分淒慘—由於“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這場自由戀愛的情緣被生生地斬斷了,硬把您嫁給了一個根本沒有感情、在未來的歲月中也無法培植愛的種芽的庸俗不堪的官吏。
就一定意義來說,愛情同人生一樣,也是一次性的。人的真誠的愛戀行為一旦發生,就是說,如果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就會在心靈深處貯存下曆久不磨的痕跡。這種唯一性的愛的破壞,很可能使爾後多次的愛戀相應地貶值。在這裏,“一”大於“多”。對於這種現象,我們應該提到愛的哲學高度加以反思,而不應用封建倫理觀念進行解釋。
當然,開始時您也曾試圖與丈夫加強溝通、培養感情,並且隨同他出去一段時間,但是,“從宦東西不自由”,終因誌趣不投,而裂痕日深。及至丈夫另覓新歡,您就更加難以忍受了,抗爭過,努力過,據理力爭過,都毫無效果,最後陷入極端的苦痛之中。於是,您以牙還牙,重新投入情人的懷抱。那般般情態與心境,都寫進了七律《元宵》:
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
新歡入手愁忙裏,舊事驚心憶夢中。
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當時,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過著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元宵節盛況不減北宋當年。您曾有詩記載:“十裏綺羅春富貴,千門燈火夜嬋娟。”就在這歌舞升平的上元之夜,您和昔日的戀人別後重逢,互相傾訴著赤誠相愛的隱衷,重溫初戀時的甘甜與溫馨。正是由於珍惜這難得一遇的消魂時刻,也就顧不上賞燈、飲酒了。明年不知又會有什麼情況,能不能同遊共樂,尚未可知哩!似乎您在歡情中已經預感到一種隱憂。
一年過去,轉眼間又到了元宵佳節。可是,風光依舊,而人事已非。對景傷懷,感而賦《生查子·元夕》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這首詞是很有名的,因為其中的感情是那樣地真摯,讓局外人也不由得不感慨傷情。此時的元夜,雖然依舊熱鬧,依舊繁華,但是“揭天鼓吹暖春風”的熱意卻不見了,留給您的隻是淚痕濕透的春衫雙袖。這種無望的煎熬,直叫人柔腸寸斷。我們有理由推測,與您熱戀過的那位青年,許是麵對社會輿論的壓力和家長的阻撓,由於軟弱而退縮,此後再不敢或不願露麵了。從此,您從日日夜夜的熱切企盼中,轉向消沉,深感失望:“欲寄相思滿紙愁,魚沉雁杳又還休。”
這樣,憶昔追懷,便成了無可選擇的唯一的方式了。舊夢重溫—對於往日戀情和心上人的思念,無疑是療治眼前傷痛的並無實效的藥方。且看《江城子》詞:
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幹。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昨宵結得夢夤緣。雲水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對尊前,憶前歡”。從眼前的孤苦憶及昔日與情人兩情相悅、恩愛綢繆的情景,再寫到離別時的悲傷;最後,因相思至極而夤緣相會,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又由喜而悲,婉轉纏綿,繾綣無盡。這樣一來,結局必然是絕望,是怨恨: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為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將矛頭直指不合理的婚姻製度,責問它為什麼要把不相配的人強扭在一起?在《黃花》一詩中,您借菊花以言誌,表達了自己絕不苟且求全的態度:“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說自己寧願獨守終身,也不再隨便湊合。這在封建禮教森嚴的時代,同樣是一種決不妥協的叛逆行為。您日益感到世事的無常和情感的空虛。那種情態,正如當時人所記載的:“每到春時,下幃跌坐,人詢之,則雲:‘我不忍見春光也。’蓋斷腸人也。”
您在《減字木蘭花·春怨》中,也曾寫道:
獨行獨坐,獨唱獨酌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春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三
文人的心,是相通的。在我由少而壯,世事漸明之後,我的感知又出現了變化,也可以說獲致一種升華。由童年時對您的才情欽慕、無盡哀憐,轉而為由衷地敬佩,激烈地讚賞。您可能會問:敬佩什麼?讚賞什麼?答複是:敬佩您的膽氣、勇氣、豪氣,讚賞您的凜然無畏、衝決一切的叛逆精神。
如果說,男人生命中離不開愛情的滋潤;那麼,對於女人來說,愛情簡直就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一位西方哲人說過,愛情在女子身上顯得特別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裏和推廣為愛情。古代女子,盡管受著政權、族權、神權、夫權的壓榨,脖子上套著封建禮教的重重枷鎖,但她們從來也沒有止息過對於愛情的向往、追求,隻是表現形式有所不同。
在舊時代,當命運搬錯了道岔兒,“所如非偶”,愛情的理想付諸東流的時節,大多數女性是把愛情的火種深深埋在心裏,違心地聽從父母之命,委屈窩囊地遣送流年,直到斷盡殘生。再進一層的,抱著抗爭的態度,不甘心做單純供人享樂的工具,更不認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混賬邏輯,於是,偷偷地、默默地愛其所愛,“紅杏”悄悄地探出“牆外”。更高的層次是勇敢地衝出藩籬,私奔出走,比如西漢年間的卓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