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15(3 / 3)

在幾千年的中國封建社會裏,私奔,一向是被視為奇恥大辱,甚至大逆不道的。而卓文君居然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跟著心愛的人司馬相如毅然逃出家門,大膽衝破封建禮教的約束,勇敢地追求自由、追求愛情的幸福,不惜拋棄優裕的家庭環境,去過當壚賣酒的貧賤生活。做到這一點十分不易,那要終生承受著周圍輿論的巨大壓力。不具備足夠的勇氣,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的。當然,較之她的同類,卓文君屬於幸運之輩。由於漢初的社會人文環境比較寬鬆,不像後世的禮教羅網般的陰森密布,她所遭遇的壓力並不算大;再者,不同於其他女性,有幸投靠了一個著名的文人,結果不僅沒有遭到鞭笞,反而留下一段千古風流佳話。

應該承認,從越軌的角度說,您同卓文君居於同等的層次,可說是登上了愛情聖殿的九重天。這裏說的不是際遇,不是命運;而是風致、豪情和勇氣。您,作為一位出色的詩人,不僅肆無忌憚地愛了,而且,還敢於把這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張揚在飄展的旗幟上,寫進詩詞,形諸文字。這樣,您的挑戰對象就不僅是身邊的、並世的親人、仇人,或各種不相幹者,而且要衝擊森嚴的道統和禮教,麵對千秋萬世的口碑與曆史。就這一點來說,您的勇氣,您的叛逆精神,較之卓文君有過之而無不及。何況,您所處的時代條件的惡劣、社會環境的嚴酷,那要幾倍於卓文君的。

愛情永遠同人的本性融合在一起,它的源泉在於心靈,從來都不借助於外力,隻從心靈深處獲得滋養。這種崇高的感情,隻有開始而沒有結束。愛情消滅了時間、空間的限製,是永恒的。在這裏,叛逆詩人以其豪邁的激情、悲壯的歌吟,向封建禮教勇敢地宣戰,無論其為勝利,或者招致失敗,都同樣不朽。

有宋一代,理學昌行,“三從四德”的封建倫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殘酷教條禁錮極深,社會輿論對於婦女思想生活的鉗製越來越緊。當時,名門閨秀所受到的限製尤為嚴苛,“有女在堂,莫出閨庭。有客在戶,莫出廳堂”;“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窺必掩麵,出必藏形”。對於閨中女子來說,是一種完全封閉的狀態。

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在那些無恥的男人身上,無論你把形形色色的淫猥穢亂描寫得多麼不堪入目,依然難以窮盡他們的醜惡,可是就算這樣,也沒有人去譴責,去唾罵;而完全屬於人情之常的婦女再嫁,卻會招人詛咒,更不要說“偷情”、“婚外戀”了。什麼“桑間濮上之行”,什麼“淫娃蕩婦”,一切想得出來的惡詞貶語,都會像一盆盆髒水全部潑在頭上。

而您,那位儒家的大管家、宋代理學集大成者朱熹老夫子的族侄女,居然造反造到他老先生的頭頂上。作為一個愛恨激烈、自由奔放、浪漫嬌癡的奇女子,作為一個不滿於封建婚姻、對抗傳統道德、熱烈追求個人情愛、自我覺醒的勇敢女性,全不把傳統社會的一切規章禮法放在眼裏,並以詩詞形式進行大膽的描寫,質疑婦女的傳統生活方式,向往閨閣庭院以外的世界,再現了個人理想的掙紮,執著地追求生命中美好的情感、精神。由於您的思想、行為與世俗成規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所以長期以來被視為“另類”,牽累到您的詩詞也長期受到不公平的評價。

那首《生查子·元夕》詞,竟至聚訟紛紜,從南宋一直鬧到晚清。有的把它作為“不貞”的罪證加以鞭撻,承認“詞則佳矣”,但“豈良人家婦所宜邪”?有的則出於善意,為了維護您的“貞節”之名,說成是誤收,於是把它栽到大文豪歐陽修頭上。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納妾、嫖妓風行的男權社會中,盡管歐陽修以道德文章命世,卻沒有任何人加以責怪;偏偏在一個女子身上就成了大逆不道,豈非咄咄怪事!

其實,說到家,也無非是這麼一點春心撩亂,根本談不上什麼“淫亂”。試問,那時節哪個文人沒有這種出軌意識?所不同的隻是您把它寫進了詩詞,卻又寫得十分嫻雅、優美,完全不同於那些淫媟汙穢、不堪入目的貨色。但在那些道學先生眼中,卻通通都成了罪證,他們一色的道貌岸然,卻一肚子男盜女娼,“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了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魯迅先生語)大約也正是基於此吧,您才寫了那首反諷的詩,以“自責”的形式,譴責道學對女性的束縛,抒發對封建禮教的憤慨之情: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

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

“詠月吟風”的結果,是一個天真無邪的曠代才女,被活活地逼死了。

在您身後幾百年,清代文人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男子”形象—杜少卿。他“奇”在哪裏呢?一是鄙棄八股舉業,糞土世俗功名,說“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二是敢於向封建權威大膽地提出挑戰,在“文字獄”盛行之時,竟敢公然反駁欽定的理論標準—“四書”的朱注;三是敢於依據自己的人生哲學,說《詩經·溱洧》一章講的隻是夫婦同遊,並非屬於淫亂;四是他不僅是勇敢的言者,而且還能身體力行,在遊覽姚園時,竟坦然地攜著娘子的手,當著兩邊看得目眩神搖的人,大笑著,情馳神縱,驚世駭俗地走了一裏多路。那些真假道學先生為之痛心疾首,卻又無可奈何。

那麼,若是將這位“奇男子”同數百年前理學盛熾的南宋時期的這位“奇女子”比一比呢?無論是勇氣、豪情,還是衝決一切、無所顧忌的叛逆精神,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正是出於一種由衷的敬意,於是,我有了這次虛擬的叩訪。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