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白璧不足貴,但願男兒有筆如長杠。
采石磯一帶古墓葬很多,最負盛名的要算青山的李白墓,而且,裏麵實實在在地埋葬著詩人的骸骨。令人奇怪的是,離它不遠的地方,采石公園裏還有個李白的衣冠塚。古往今來,這類事例可說是絕無僅有。
原來,對於太白之死,曆來就有多種說法。其中一個很流行的傳說是,李白身著宮錦袍,醉酒采石磯頭,跳江捉月,溺死橫江,其衣冠被漁人撈出葬於采石。現今江心洲尚有宮錦村,相傳李白衣冠即打撈於此。後來,不少詩人都在詩詞中坐實其事。明人邱濬詩雲:
當時落水非失腳,直駕長鯨歸紫清。
至人雖死神不滅,終古長庚伴月明。
李東陽說得更好:“人間未有升騰地,老去騎鯨卻上天。”為此,千百年來,采石磯的衣冠塚與青山的墓地長期並存,同樣因墓主李白的高名而聲聞遐邇。
這類跳江捉月、騎鯨上天的美麗動人的傳說,廣泛流傳於民間,反映了人們的善良願望,也有力地說明了,這位偉大的詩人,不僅為世世代代的文人墨客、達官政要所傾慕,而且,活在廣大普通民眾的心裏。
采石磯另一處著名古墓葬,是早於李白五百多年的三國時期朱然的墓。朱然為東吳名將,身高不滿七尺,而容光煥發,膽氣過人;品德操守,端正高尚;他戰功卓著,北抗曹魏,西拒蜀漢,建安二十四年與潘璋在臨沮生擒關羽,官位與周瑜相伯仲。他患病之後,吳大帝孫權“晝為減膳,夜為不寐”,宦官、醫生,一個接一個,前往探病;藥品、可口物,一樣接著一樣,送進病房。及卒,大帝為之哀慟不已。這在《三國誌·吳書》和《資治通鑒》中,早都有詳細記載,但是,後來的《三國演義》並沒有著力地描寫他,致使後世知之者較少。
說來也很有意思,這樣重要的一位名將,後世的史學家,甚至當地的父老,竟沒有人知道他死後葬在哪裏。直到1984年馬鞍山市紡織廠擴建廠房時,才偶然發現了他的墓地,無聲無息地在地下沉埋了一千七百多年。這與李白墓的紅紅火火,沸沸揚揚,恰成鮮明的對比。
記得一位著名學者說過這樣的話:“在中國人觀念中,往往有並無事業表現,而其人實是十分重要的”。作為例子,他舉了顏淵、伯夷等人。我以為,李白也是。因為“無論如何,這些人都是文化傳統中的大人物,他們承先啟後,從文化傳統來講,各有他們不可磨滅的意義和價值”。
三
士有遇與不遇之別,山川也不例外。滁州的琅琊山,有很高的知名度,一篇《醉翁亭記》使它名滿天下,萬世生輝。但是,假如歐陽修當年不到滁州,或者雖到滁州卻無醉翁、豐樂二亭之記,那麼,這座普普通通的琅琊山,就會像它的萬千同輩一樣,永遠不為外人所知。
琅琊山下有個西澗,歐陽修曾說:“西澗無水。”可見宋代就已幹涸。但因入了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詩篇,便與三光、五嶽同其不朽。而且營造了一種意境,人們隻要想起那草生澗邊,鶯鳴深樹,晚雨瀟瀟,春潮急漲,一舟浮蕩,野渡無人的荒疏、幽靜的景致,眼前便立刻展現出一種令人悠然神往的藝術境界。此之謂文章的偉力。
實際上,琅琊名勝的開發始於唐代大曆年間,早於歐陽修二百多年,比韋應物題詩也要提前近二十載。唐滁州刺史李幼卿鑿石引泉,鳩工建寺,爾後經過數十任州守踵事增華,才有後來的隆興繁盛。但是,因為他們沒有像歐陽修那樣,“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也沒有留下《滁州西澗》之類膾炙人口的詩章,結果,隻能讓歐、韋二公後來居上,占盡了風流。
桃花源,不過是陶淵明筆下的一個“烏托邦”,是詩人創造出來的理想國,實際並無其地。但千餘年來,人們因文設景,從未間斷過對它的尋覓、營造與追求。結果,各地出現了多少個桃花源。湖南不但有個桃花源,連它所在的縣都以“桃源”命名;江西也有一個,因為陶公的家鄉在那裏,又當過彭澤令。兩地都說得真真切切,有互不相讓之勢。其實,真正的桃花源隻在陶淵明的心中。不用說這類經文人專門描寫過的風光、人物,即使隻在某篇名作中被隨便點上一筆,有許多人也名傳千古了,如劉子驥、滕子京,就是。
聯係到這些實例,覺得曹丕說的確是不刊之論:
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詞,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當然,話又說回來,也並非任何人、任何文都能如此。偉大與永生,總是同社會發展、人類命運這些崇高的事業聯結在一起。而且,時間無情,讀者無情,留存下來的隻能是精品。一部文學史,就是一條巨浪淘沙的大江。麵對這“滾滾長江東逝水”,我不禁懍然怵惕了。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