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渚談兵不見兵
一
像一匹奔騰不羈的駿馬,萬裏長江挾著巫峽雨、洞庭煙、匡廬霧,穿過楚尾吳頭,滾滾東來。進入當塗縣境之後,由於天門山的攔阻,又扭轉身軀向北狂奔。人們把江東采石磯與北岸和縣相對的這一段江麵稱為橫江。李白的詩句“白浪如山那可渡”,“濤似連山噴雪來”,都是寫的這裏。
作為金陵的咽喉,這裏自古以來,就是群雄角逐的戰略要地,南北爭衡的江防要塞、關津渡口,素有“險塞甲於東南”之稱。
有人統計,從周靈王二年到清同治二年的兩千四百三十三年間,僅附近的蕪湖一地,就發生過五十四起大的戰役;而采石磯(古稱牛渚)還要大大超過此數。最早見於史冊的,是發生在兩千五百年前的吳楚長岸之戰。這是一個以智取人、轉敗為勝的著名戰例。
先是楚令尹公子棄疾殺楚靈王自立,是為平王。吳國乘楚之亂,出兵討伐。平王心銜此恨,整軍經武三年,至周景王二十年,乃使令尹陽匄、司馬公子舫率舟師伐吳,在長江東岸采石磯至馬鞍山一線號稱“長岸”的地方,擺開戰場。
吳軍初戰失利,最大戰船“餘皇”號為楚軍俘獲。入夜,吳軍統師公子光派人潛水往伏“餘皇”之旁,然後,率眾夜襲楚軍舟師。楚軍舟師列陣不動,吳軍不敢近前,便環繞周邊呼叫“餘皇”,船上竟有人答應,三呼三應。把守“餘皇”的將士因搜尋內奸而自行混亂。吳軍遂乘隙襲擊,楚軍舟不成隊,西向奔逃。
此後,戰事就像連山列阜一般,綿延不斷,史不絕書。其中密度最大,或者說頻率最高的時期,是兩晉南北朝。
一次,晉武帝與羊祜密謀伐吳之策。羊祜認為,伐吳應借上遊之勢,遂密令龍驤將軍王濬在蜀地治水軍,以萬餘兵士製造舟艦器杖,操練水軍三年。280年,“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當日東吳興於牛渚,此時東吳全局盡輸,都與占據或者失去牛渚有重要關係。
應該說,東吳之敗,首先是由於長期府庫空匱,君臣疑忌,軍心渙散使然。但是,西晉、東吳之戰局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長江控製權的爭奪。長江要津,當時有夷陵、江陵、江夏、武昌、巴丘、牛渚等處,對於東吳來說,牛渚作為京都屏障,尤為重要。而開戰之初,吳軍卻主動放棄牛渚,因而造成了羊祜所說的“一處傾壞,則上下震動,雖有智者亦不能為吳謀”的不可收拾的局麵。
當然,這是就當時而言。時移世異,史影蒼茫,難免如王右軍所喟歎的,“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五百多年之後,唐代詩人杜牧,泊舟牛渚,覽江山之勝跡,吊晉吳之興亡,題詩歎曰:“孫家兄弟晉龍驤,馳騁功名帝業王。至竟江山誰是主,苔磯空屬釣魚郎。”
西晉滅吳,天下複歸統一,結束了東漢末季以來九十餘年的分裂局麵,但牛渚的兵戰並未就此終止,而是,根盤結錯,像絮麻一團,愈扯愈亂。
—“八王之亂”中,晉右將軍陳敏據牛渚對岸之曆陽叛亂,遣其弟陳宏鎮守牛渚,占領江東之地。兵敗後,琅琊王司馬睿據此,始建東晉基業。
—十五年後,大將王敦叛亂,自蕪湖出兵進襲牛渚,攻占石頭城,臨淮太守蘇峻率軍入衛建康,平息了王敦之亂。
—而後,蘇峻又據牛渚以叛,為陶侃所平息。
—再往後,桓玄篡晉,劉裕討伐桓玄,都曾攻取牛渚,陳兵采石江邊。劉裕小字寄奴,以匡扶功,受東晉恭帝禪讓,為南朝第一位皇帝,即宋武帝。八百多年後,南宋詞人辛棄疾懷古傷今,以詞讚之:“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二
漫步采石磯頭,放眼橫江兩岸,我的腦子裏始終縈回著一個問題:那些攻城略地的“一世之雄”,包括“孫家兄弟”、“晉世龍驤”和“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劉寄奴,都可謂戰功赫赫,名重當時,可是,為什麼竟沒有幾個人留在後人的記憶裏?
相反,“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詩人”,倒是那個名叫李白的無拳無勇的落拓文人,卻能在采石江邊,獨步千古。對此,太白樓一副聯語作了更明確的概括:“大江淘盡英雄,詩卷長留天地。”詩人杜甫也有類似的論述:“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究其原因,也許白居易《李白墓》的題詩道出了一絲隱秘:
采石江邊李白墳,繞田無限草連雲。
可憐荒隴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
但是詩人俱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
明代文人方孝儒有《吊李白》一詩,講得更為透徹:
君不見唐朝李白特達士,其人雖亡神不死,
聲名流落天地間,千載高風有誰似!
我言李白古無雙,至今采石生輝光。
嗟哉石崇空豪富,終當埋沒聲不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