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於情者
一
解讀詩人,有讀詩和讀人兩層內涵;讀的途徑也有兩條:一條是因人而及詩,比如曹操,我就是先知道這個曆史大名人,爾後才找來他的“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另一條路徑,是由詩再到人,應該說,這類情況比較多。對於黃仲則,就屬於後一種情況。
三十多年前,偶然從報刊上看到一首清人黃仲則《別老母》的七言絕句:
搴幃拜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
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看到這湧動著灼灼真情、凝結著生命體驗、純然發自肺腑的詩篇,當時覺得全身打個激靈,不禁淒然淚下。“搴帷拜母”,“白發愁看”,此情此景,宛然如在目前。立刻,我就聯想到自己的遠在外地的耄耋之年的老母親,馬上寫了一封問候老人家的信。
回轉頭來,我就產生了要認真地解讀一番黃仲則的願望。
剛好,那時我有江蘇常州之行,知道黃仲則隸籍常州,便抽暇去了他故居所在的馬山埠。記得那裏坐落在市中心繁華商業街的後麵,巷子不怎麼寬,故居房子十分破落,僅存了一間,白色的山牆突兀地立在那裏,十分顯眼。房子前麵,還有個不大的庭院,於今荒草離離,看了頓生蒼涼、淒婉之感。
故居名為“兩當軒”,詩集也叫《兩當軒集》。叩其緣由,問過幾個人,都莫知所以。後來,看到羊牧之先生的《“兩當”一解》,說是由於黃氏家貧,沒有書房,便以廂房當作書房,複當臥室,故名“兩當”。是耶,非耶?
這次訪問,留下的總體印象,就是詩人生涯拮據,家境貧寒,窮愁潦倒。這樣,再聯係到他的詩章的內容、風格,理解便深化了一步。
二
黃仲則,名景仁,乳名高生,因為他於乾隆十四年出生在江蘇高淳的學署。那時,祖父黃大樂在高淳縣學擔任訓導,子女隨行。四歲時候,他的父親早逝;到了七歲,便隨祖父回到了常州(那時叫武進)故裏。十二歲前,祖父、祖母、兄長又相繼去世。門衰祚薄,伶仃孤苦,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
那首《別老母》,當是一個嚴寒的冬日,離開常州到安徽太平時所作。那一年,他二十三歲。離家後不久,到了除夕,他又寫了一首懷念母親的七律,中有“卄載偏憂來日促,一身但覺負恩多。遙知慈母尊前意,念子今宵定若何”之句。讀來,同樣令人親情湧蕩,九轉腸回。
就在這次寫作《別老母》的同時,詩人還有一首《別內》詩:
幾回契闊喜生還,人老淒風苦雨間。
今夜別君無一語,但看堂上有衰顏。
十九歲那年,他與趙姓女子結婚。幾年過後,為生計所迫,不得不外出“作稻粱謀”,拋妻別母。就在這次同妻子依依惜別之際,仍然是殷殷以照看好老母親相囑。
仲則給妻子還寫過一首詞:《踏莎行·十六夜憶內》:
珠鬥斜擎,雲羅淺熨,蟾盤偷減分之一。重圓又是一年看,明年看否誰人必。··今夜蘭閨,癡兒嬌女,那知阿母消魂極。擬將歸棹趁秋江,秋江又近潮生日。
當時,他在安徽朱筠幕中,時年二十四歲。家中兒女成雙,留得妻子一人奔波勞碌,心中感到愧疚。上闋寫中秋之夜剛過,銀盤初減,若要重看中秋月圓,還要等待一年;隻是不知明月明年誰來看了。下闋說,癡兒嬌女怎知阿母的辛酸勞苦。自己本想趁著秋江潮漲,回去探家,無奈路阻潮高,而且,宦囊羞澀,又拿什麼給家人呢?
又過去六年,他在順天府(北京)迎接秋天的鄉試,就便把老母親從江南接了過來,眷屬也隨侍北行。《移家來京師》一詩,對此有所記載:“四海謀生拙,千秋作計疏。暫時聯骨肉,邸舍結親廬。”但是,北方秋季寒涼,心中不能不掛念著老母和妻兒適應不了此間的氣候:“全家如一葉,飄墮朔風前”,“預恐衣裘薄,難勝薊北寒”。
在《都門秋思》四首七律中,他深情無限地寫道:
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
全家都在秋風裏,九月衣裳未剪裁。
以“寒甚”與“愁多”,領起後麵兩句感人至深的掏心掬肺之言,令人加倍傷懷,加倍同情,加倍感動。杜甫詩中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句,這裏借用來說明淒寒困頓的外部環境。下句則借用漢代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刻畫詩人的悲涼愁苦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