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21(2 / 3)

組詩中還有“一梳霜冷慈親發,半甑塵凝病婦炊。為語繞枝烏鵲道:天寒休傍最高枝”之句,同樣是滿蘸著淚血、飽蘊著蒼涼的至性至情的文字。“天寒休傍最高枝”,富含哲思理蘊,發人深省。

黃仲則確實是“深於情者”。他的詩不僅吟詠了牽腸掛肚的親情,還描寫了使他終生難以忘懷的初始的戀情。

少年時,他和表妹曾有過一段癡情悱惻的熱戀,後來不知什麼原因,這對情人未能成為眷屬。這個小妹妹遠嫁多年之後,有一次,在她兒子的湯餅宴會上,與表兄仲則偶然相遇,她流露出舊情未忘的惆悵情懷,引起詩人無限的追憶與感傷,遂作《綺懷》七律十六首。下麵是其中的第十五首: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婉轉心傷剝後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綺”是一種美麗的絲織品。“綺懷”意為美好、豔麗的情懷。而眼下這種美好、豔麗,卻來自一種愛情的失落與絕望,因而尤其淒婉動人。

寫作這組詩時,詩人二十七歲,當時正在安徽壽州教書。不堪孤館寂寥,充滿人生感慨。追憶那失去已久的青春綺夢,心中自有無限的悲愴。正如法國著名詩人繆塞所說:“最美麗的詩歌也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黃景仁的這首《綺懷》,也正是因為這種絕望與清純,而更加富有魅力。

詩中說,當年我多少次坐在花樹下吹簫,通過簫聲來向她傾訴心中的愛情。漢代風流才子司馬相如不就是“琴挑”卓文君麼,還有那秦代的簫史與弄玉,也是憑著一支簫管成就了良緣,那是多麼富於浪漫的色彩啊!然而,現實生活留給我的隻是一片悵惘和終生的遺憾。紅牆近在咫尺,卻有如遠不可及的九霄雲漢。泰戈爾有言,“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明明心中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絕望。絕望,絕望,貫穿始終的就是這條絕望的愁絲恨縷。

詩人說,已經過去的原本應該讓它過去,萬萬未曾想到,多少年後,因著一場邂逅,這青春的戀情又翻騰起來,攪得我再也無法平靜下來。清夜難眠,隻好走出戶外,在皎潔的星月交輝下,躑躅,徘徊。他一邊涵泳著李商隱的“昨夜星辰昨夜風”的詩句,一邊想著,自己當年不也曾與熱戀中的她,幽會於“畫樓西畔桂堂東”嗎?可是,詩人馬上就從惝恍迷離中醒轉過來,喟然發出一聲長歎:星辰依舊,可是,畢竟不是當年那溫馨旖旎的夜晚了。記得當年那個夜晚,兩人依偎著,無比親昵,熱烈,竟至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可是,現在,卻隻身鵠立於風露之中,這又為的是誰呢?

不過,詩人自己也感到驚奇,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了,那段為時暫短的戀情,竟然令人如此刻骨銘心!如今,纏綿的情思已經像春蠶那樣吐盡了,這顆心哪,也像芭蕉一樣被一層層剝光了葉片,眼看就要枯萎了。

最後,又重新回到記憶之中,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正是自己十五歲時,一個月圓之夜,她深情地斟給我一杯美酒,我完全喝掉了;直到多年後的今天的夜晚,我似乎仍舊陶醉在酒的香醇、情的溫馨裏。隻是,往者已矣!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可能消受這種甜美的生活了。而那時的美酒,在今夜,早已被釀成苦澀,釀成傷感,釀成悲涼,自斟自飲了。這種苦澀、傷感與悲涼,卻是永生永世也無法消除的。

黃仲則不僅親情濃烈,愛情執著,而且在友情方麵也特別真摯。由於他家境拮據,生涯愁苦,性格耿介,“一身墜地來,恨事常八九”,在人際交往上,總是落落寡合,孤獨內向。但他仍有一些交誼甚厚的知心朋友。

他與著名詩人洪亮吉,幼小即相識,“我家君家不半裏,中間隻隔白雲渡”(仲則詩句)。並共同在邵齊燾先生主講的龍城書院受業,先生常親切地呼之為“二俊”。後來,他們又一齊入安徽學政朱筠幕中,白天同在衙門檢校詩文,夜間則共寢一室,飲酒賞詩。仲則經常深夜苦吟,每吟出一首好詩,就把亮吉叫醒品評,一夜數次,甚至吟到天明,亮吉全無煩惱之意。三年後,在回鄉共同祭奠恩師邵齊燾時,仲則觸景傷情,突然以編印遺集相托。後來,亮吉入陝西畢沅幕,並力薦仲則,畢沅預付五百金,以相資助。第二年,仲則在前往西安的路上,病困於山西運城,亮吉聞訊後,從西安借馬疾馳四晝夜,趕到安邑時,仲則已經辭世,僅得以“身後事”相囑的臨終遺劄。最後,他扶柩千裏,措資歸櫬於家,葬於陽湖永豐西鄉,並撰聯以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