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到三更,老母寡妻惟我托;
炎天走千裏,素車白馬送君歸。
這固然體現了洪亮吉為人的至誠至信,從中也能看出黃仲則在交遊中的人格魅力。
他與有“騷壇盟主”之譽的隨園老人袁枚,很早就訂交了,結下了相知相重、終生不渝的忘年知己。袁枚長於仲則三十三歲,卻對這個後生推崇備至,視之為“當代李白”,關愛有加。而仲則年少時即聞得先生大名,至為欽慕和崇敬。二十六歲那年秋天,他到金陵參加鄉試,隨園老人曾熱情宴請,但仲則因病未能出席,深以為憾;次年,專誠寫了《呈袁簡齋太史》四首七律,極盡感激、敬仰之誠。其二雲:
雄談壯翰振乾坤,喚起文人六代魂。
浙水詞源鍾巨手,秣陵秋色釀名園。
幾人國士曾邀盼,此地蒼生尚感恩。
我喜童時識司馬,不須擁彗掃公門。
首聯是對袁枚騷壇地位的肯定與讚頌。頷聯說,先生出生於浙江杭州,那裏鍾靈毓秀,開啟詞源,化育出詩文巨擘。秣陵即南京,先生在這裏構建了一代名園—隨園。頸聯上句講先生主盟詩壇,“化育多士”;下句講先生七年地方任職中造福生民的德政。尾聯,具體落實到個人身上,說童年就幸識先生。“擁彗”,成語,典出晉·郭璞《爾雅序》。意為拿著掃帚在人前掃地引路,以示尊重。
仲則在南京時,曾多次造訪隨園;後來到了北京,還深情懷念隨園老人,在《歲暮懷人》組詩中,有一首就是懷念袁枚的,老人十分欣賞,還把它選入了《隨園詩話》。詩雲:
興來詞賦諧兼則,老去風情宦即家。
建業臨安通一水,年年來往為梅花。
三年後,仲則就去世了。袁枚聞此喪訊,非常痛惜,乃作《哭黃仲則》七律以悼之,有“歎息清才一代空,信來江夏喪黃童”,“傷心珠玉三千首,留與人間唱《惱公》”之句。“惱公”,猶言擾亂我的心曲。這裏有個典故:與仲則同樣英才早逝的唐代詩人李賀,曾有《惱公》詩作。
五
黃仲則幼年聰明好學,博覽群書。據洪亮吉《黃君行狀》中記述:
三月上巳,為會於采石之太白樓,賦詩者十數人,君(指黃仲則)年最少,著白袷(雙層衣衫),立日影中,頃刻數百言,遍視坐客,坐客鹹輟筆。時八府士子,以詞賦就試當塗,聞學使者高會,畢集樓下,至是,鹹從奚童(未成年男仆)乞(索取)白袷少年詩競寫,一日紙貴焉。
從洪氏生動形象的描繪中,看得出,黃仲則一是年少穎慧,一是詩才敏捷,因而為全場所敬服。他的詩篇,由於人們傳抄競寫,竟達到“洛陽紙貴”的程度。
也確實是這樣,仲則十六歲那年,應童子試,在三千人中考了個第一,次年即補博士弟子員。但此後,則終生潦倒,困躓窮途,從二十歲到三十二歲,他五應江寧鄉試、三應順天鄉試,均未得中。後來通過捐資,勉強謀求一個縣丞職位,長才絕慧未能施展於萬一。最後,客死他鄉,年僅三十五歲。命運老人對於這樣一個文學天才,真也夠殘酷無情的。
但他的詩,卻在有清一代,獨樹一幟,開辟出繼屈原、李白之後的又一嶄新領域,高踞騷壇上遊,影響至大。有《兩當軒集》傳世。對於他的詩作,年長於他的清代著名學者、《四庫全書》纂修官翁方綱曾予以極高評價:“其詩尚沉鬱清壯,鏗鏘出金石,試摘其一二語,可通風雲而泣鬼神。”清代學者、文學家包世臣在《齊民四術》中,說黃仲則的詩,“稱噪一時,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而另一位清代詩人吳嵩梁,在《石溪舫詩話》中,則認為“仲則詩無奇不有,無妙不臻,如仙人張樂,音外有音;名將用兵,法外有法”。
這裏,要特別提到當代著名文學家鬱達夫的評論:“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現在,人們喜歡談論親情、愛情、友情以及人生感悟、人性、命運等話題,我以為,專就這點來說,黃仲則的《兩當軒集》也是很值得一讀的。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