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破一生心
一
伴隨著“皇帝熱”、“辮子熱”的蒸騰,曾國藩也被“炒”得不亦樂乎。其緣由未必都是市場的驅動,很可能還出自一種膜拜心理:拜罷英明的“聖主”,再來追慕一番“中興第一名臣”,也是滿合乎邏輯的。隻是我總覺得,這位曾公似乎並不像某些人說得那樣可親、可敬,倒是十足的可憐。他的生命樂章太不瀏亮,在那顯赫的身影後麵,除了一具猥瑣、畏縮的軀殼之外,看不到多少生命的活力、靈魂的光彩。—人們不禁要問:活得那麼苦、那麼累,值得嗎?
關於苦,佛禪講得最多,有所謂“人生八苦”的說法:生、老、病、死,生與俱來,可說是任人皆有的,隻是程度不同而已;而求不得、厭憎聚、愛別離、五蘊盛,則是由欲而生,就因人各異了。古人說,人之有苦,為其有欲,如其無欲,苦從何來?曾國藩的苦,主要是來自過多、過強、過盛、過高的欲望,結果就心為形役,苦不堪言,最後不免活活地累死。
說到欲望,曾國藩原也無異於常人。經書上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出生在農村,少年時代也是生性活潑,情感豐富的。十多歲出外就讀,浪漫不羈,倜儻風流。相傳他曾狎妓,妓名春燕,於春末三月三十日病歿,他遂集句書聯以悼之:“未免有情,憶酒綠燈紅,此日竟隨春去了;似曾相識,悵梁空泥落,幾時重見燕歸來?”一時傳為佳構。至於桎梏性靈,壓抑情感,則是係統地接受了儒家思想,特別是程朱理學之後。其間自有一段改造、清洗的過程。
他原名子城,字伯涵,二十一歲肄業於湘鄉書院,改號滌生,六年後中進士,更名國藩。“滌生”,取滌除舊汙,以期進德修業之意;“國藩”,為國屏藩,顯然是以“國之幹城”相期許。合在一起,完整地勾畫出儒家“修、齊、治、平”的成材之路,也恰切地表明了他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終極追求。目標既定,剩下來的就是如何踐履、如何操作的問題了。他在這條漫漫人生之路上,做出了明確的戰略選擇:一方麵要超越平凡,通過登龍入仕,建立赫赫事功,達到出人頭地;一方麵要超越“此在”,通過內省功夫,躋身聖賢之域,“不忝於父母之所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達到名垂萬世。
這種人生鵠的,無疑是至高、至上的。許多人拚搏終生,青燈皓發,碧血黃沙,直至賠上了那把老骨頭,也終歸不能望其項背。某些碩儒名流,德足為百世師,言可為天下法,卻缺乏煌煌之業、赫赫之功;而一些建不世功、封萬裏侯的勳臣宿將,其道德文章又未足以副之,最後,都隻能在徒喚奈何中咽下那死不甘心的一口氣。求之於曆代名臣,曾國藩可說是一個少見的例外。他居京十載,中進士,授翰林,拔擢內閣學士,遍兼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侍郎,外放之後,辦湘軍,創洋務,兼署數省總督,權傾朝野,位列三公,成為清朝立國以來漢族大臣中功勳最大、權勢最重、地位最高之人,應該說是超越了平凡;作為封建時代最後一位理學家,在思想、學術上造詣精深,當世及後人稱之為“道德文章冠冕一代”,甚至被目為“今古完人”,也算得上是超越了“此在”吧?
可是,人們是否曉得,為了實現這“兩個超越”,他竟耗費了多少心血,曆經何等艱辛啊?隻要翻開那部《曾文正公全集》瀏覽一遍,你就不難得出結論,他是一個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是一個終生置身煉獄,心靈備受熬煎,曆經無邊苦痛的可憐蟲。
“功名兩個字,用破一生心。”他自從背負上從儒家那裏承襲下來的立功揚名的沉重包袱之後,便墜入了一張密密實實、巨細無遺的羅網,任憑你有孫悟空那樣的衝天本領,也難以掙破網眼,逃逸出去;何況,他自己還要主動地參與結網,刻意去做那“綴網勞蛛”呢!隨著讀書漸多,理路漸明,那一套“立德、立功、立言”的終極追求,便像定海神針一般把他牢牢地鎖定在無形的煉獄裏。
歌德老人說,性格決定命運。那麼,性格又是由什麼決定的呢?這恐怕不是一個“遺傳基因”所能了得,主要的還應從環境和教養方麵查找原因。雄厚而沉重的曆史文化積澱,已經為他做好了精巧的設計,給出了一切人生的答案,不可能再作別樣的選擇。他在讀解曆史、認知時代的過程中,一天天地被塑造、被結構了,最終成為曆史和時代的製成品。於是,他本人也就像曆史和時代那樣複雜,那樣詭譎,那樣充滿了悖論。這樣一來,他也就作為父、祖輩道德觀念的“人質”,作為封建祭壇上的犧牲,徹底地告別了自由,付出了自我,失去了自身固有的活力,再也無法擺脫其悲劇性的人生命運。
二
這種無形的煉獄,是由他自己一手鑄成的。其中的奧蘊無窮,但一經勘破,卻也十分簡單:要實現“兩個超越”,就必須跨越一係列的障礙,麵對種種難以克服的矛盾,這也就是他進退維穀,跋前躓後,終生抑塞難舒,身後還要飽遭世人訾議的根本原因。
封建王朝一切建立奇功偉業者,都免不了要遭遇忠而見疑、功成身殞的危機,曾國藩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由於他的漢員大臣身份,在種族界隔至為分明的清朝主子麵前,這種危機更像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懸在頭上。這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兩難選擇:如果你能夠甘於寂寞,終老林泉,倒可以避開一切風險,像莊子說的,山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這一點是他所不取的—聖人早就教誨了:“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而要立功名世,就會遭讒受忌,就要日夕思考如何保身、保位這個嚴峻的課題。明乎此,就不難理解曾國藩何以懷有那麼強烈的危機感,幾乎是惶惶不可終日。他對於古代盈虛、禍福的哲理,功高震主、樹大招風的曆史教訓,實在是太熟悉、太留意了,因而時時處處都在防備著顛危之虞、殺身之禍。
他一生的主要功業在鎮壓太平軍方麵。但他率兵伊始,初出茅廬第一回,就在“靖港之役”中遭致滅頂的慘敗,眼看著積年的心血、升騰的指望毀於一旦,一時百憂交集,痛不欲生,他兩番縱身投江,都被左右救起。回到省城之後,又備受官紳、同僚奚落與攻擊,憤懣之下,他聲稱要自殺以謝湘人,並寫下了遺囑,還讓人購置了棺材。心中慘苦萬狀,卻又“啞子吃黃連”,有苦不能說,隻好“打掉門牙肚裏吞”。正如他所自述的:“餘庚戌、辛亥間,為京師權貴所唾罵,癸醜、甲寅為長沙所唾罵,乙卯、丙辰為江西所唾罵,以及濱州之敗、靖港之敗、湖口之敗,蓋打脫牙之時多矣,無一次不和血吞之。”
那麼,獲取勝利之後又怎樣呢?撲滅太平天國,兵克金陵,是曾氏夢寐以求的勝業,也是他一生成就的輝煌頂點,一時間,聲望、權位如日中天,達於極盛。按說,這時候應該一釋愁懷,快然於心了。可是,他反而“鬱鬱不自得,愁腸九回”,城破之日,竟然終夜無眠。原來,他在花團錦簇的後麵看到了重重的陷阱、不測的深淵。同是一種苦痛,卻有不同層次:過去為求勝而不得,自是困心恒慮,但那種焦苦之情常常消融於不斷追求之中,裏麵總還透露著希望的曙光;而現在的苦痛,是在曆經千難萬險終於實現了勝利目標之後,卻發現等待著自己的竟是一場災禍,而並非預期的福祉,這實在是最可悲,也最令人傷心絕望的。
到現在,情況已經非常清楚了,盡管他竭忠盡智,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因其用兵過久,兵權太重,地盤忒大,朝廷從長遠利益考慮,不能不視之為致命威脅。過去所以委之以重任,乃因東南半壁江山危如累卵,對付太平軍非他莫屬。而今,席卷江南、飆飛電舉的太平軍已經灰飛煙滅,代之而起的、隨時都能問鼎京師的,是以湘軍為核心的精強剽悍的漢族地主政治、軍事力量。在曆史老人的撥弄下,他和洪秀全翻了一個燒餅,湘軍和太平軍調換了位置,成為最高統治者的心腹大患。
其實,早在天京陷落之前,清廷即已從中央與地方、集權與分權的總體戰略出發,采取多種防範措施,一麵調兵遣將,把守關津,防止湘軍異動;一麵蓄意扶植淮軍,從內部進行瓦解,限製其勢力的膨脹。破城後,清廷立即密令親信以查閱旗營為名,探察湘軍動靜。當日鹹豐帝曾有“克複金陵者王”的遺命,可是,慶功之日,曾氏兄弟僅分別獲封一等侯、伯。尤其使他心寒膽戰的是,湘軍入城伊始,即有許多官員彈劾其紀律廢弛,虜獲無數,殘民以逞。清廷下詔,令其從速呈報曆年軍費開支賬目。打了十幾年爛仗,軍餉一毫不撥,七拚八湊,勉強維持到今日。現在,征袍上血漬未幹,卻拉下臉子來查賬,實無異於頒下了十二道金牌。聞訊後,曾國藩憂憤填膺,痛心如搗。“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血腥史影,立刻在眼前浮現。此時心跡,他已披露在日記中:“古之得虛名而值時艱者,往往不克保其終。思此不勝大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