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清廷的轉眼無恩,總有一天會“卸磨殺驢”,湘軍眾將領早已料得一清二楚,彷徨、困惑中,不免萌生“擁立”之念。據說,曾氏至為倚重的中興名將胡林翼,幾年前就曾專函探試:“東南半壁無主,我公其有意乎?”曾國藩看後惶恐駭汗,悄悄地撕個粉碎。湘軍集團第二號人物左宗棠也曾撰寫一聯,故意向他請教:“神所憑依,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曾閱後,將下聯的“似”改為“未”,原封送還。曾的幕僚王闓運在一次閑談中向他表明了“取彼虜而代之”的意思,他竟嚇得不敢開腔,隻是手蘸茶汁,在幾案上有所點畫。曾起立更衣,王偷著看了一眼,乃是一連串的“妄”字。
其實,曾國藩對他的主子也未必就那麼死心塌地的愚忠,隻是,審時度勢,不敢貿然孤擲,以免斷了那條得天地正氣、做今古完人的聖路。於是,為了保全功名,免遭疑忌,繼續取得清廷的信任,他毅然采取“斷臂全身”的策略,在翦除太平軍之後,主動奏請將自己一手創辦並賴以起家的湘軍五萬名主力裁撤過半,並勸說其弟國荃奏請朝廷因病開缺,回籍調養,以避開因功遭忌的鋒芒。他說:“處大位大權而震享大名,自古能有幾人能善其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滅去幾成,則晚節漸可以收場耳。”這兩項舉措,正都是清廷亟欲施行卻又有些礙口的,見他主動提出,當即予以批準。還賞賜曾國荃六兩人參,卻無一言以相慰,使曾氏兄弟傷心至極。
三
曾國藩的人生追求,是“內聖外王”,既建非凡的功業,又做天地間之完人,從內外兩界實現全麵的超越。那麼,他的痛苦也就同樣來源於內外兩界:一方麵是朝廷上下的威脅,用他自己的話說:“處茲亂世,凡高位、大名、重權三者皆在憂危之中”,因而“畏禍之心刻刻不忘”;一方麵是內在的心理壓力,時時處處,一言一行,為樹立高大而完美的形象,同樣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惕懼。
去世前兩年,他曾自撰一副對聯:“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上聯揭示內心的衷曲,還算寫實;下聯則僅僅是一種願望而已,哪裏有什麼“坦坦蕩蕩”,恰恰相反,倒是“淒淒、慘慘、戚戚”,庶幾近之。他完全明白,居官愈久,其闕失勢必暴露得愈充分,被天下世人恥笑的把柄勢必越積越多;而且,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種種視、聽、言、動,未必都合乎聖訓,中規中矩。在這麼多的“心中的魔鬼”麵前,他還能活得真實而自在嗎?
他對自己的一切翰墨都看得很重,不要說函劄之類本來就是寫給他人看的,即使每天的日記,他也絕不馬虎。他知道,日記既為內心的獨白,就有揭示靈魂、敞開自我的作用,生前歿後,必然為親友、僚屬所知聞,甚至會廣泛流布於世間,因此,下筆至為審慎,舉凡對朝廷的看法,對他人的評騭,絕少涉及,為的是不致遭惹麻煩,甚至有辱清名。相反地,裏麵倒是記載了個人的一些過苛過細的自責。比如,當他與人談話時,自己表示了太多的意見;或者看人下棋,從旁指點了幾招,他都要痛自悔責,在日記上罵自己“好表現,簡直不是人”。甚至在私房裏與太太開開玩笑,過後也要自訟“房闈不敬”,覺得於自己的身份不合,有失體統。
他在日記裏寫道:“近來焦慮過多,無一日遊於坦蕩之天,總由於名心太切,俗見太重二端”,“今欲去此二病,須在一‘淡’字上著意。”“凡人我之際,須看得平;功名之際,須看得淡。”脈把得很準,治療也是對症的,應該承認,他的頭腦非常清醒。隻是,坐而言不能起而行,無異於放了一陣空槍,最後,依舊是找不到自我。他最欣賞蘇東坡的一首詩:“治生不求富,讀書不求官。譬如飲不醉,陶然有餘歡。”可是,也就是止於欣賞而已。假如真的照著蘇東坡說的做,真的能在一個“淡”字上著意,那也就沒有後來的曾國藩了,自然,也就再無苦惱之可言了。由於他整天憂懼不已,遂導致長期失眠。一位友人深知他的病根所在,為他開了一個藥方,他打開一看,竟是十二個字:“歧黃可醫身病,黃老可醫心病。”他一笑置之。他何嚐不懂得黃老之學可療心疾,可是,在那“三不朽”的人生目標的驅策下,他又要建不世之功,又要做萬世師表,怎麼可能淡泊無為呢?
世間的苦是多種多樣的。曾國藩的苦,有別於古代詩人為了“一語驚人”,冥心孤詣、刳肚搜腸之苦。比如唐朝的李賀,他的母親就曾說:“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但這種苦吟中,常常含蘊著無窮的樂趣;曾國藩的苦,和那些終日持齋受戒、麵壁枯坐的“苦行僧”也不同。“苦行僧”的宗教虔誠發自一種真正的信仰,由於確信來生幸福的光芒照臨著前路,因而苦亦不覺其苦,反而甘之如飴。而“中堂大人”則不然,他的靈魂是破碎的,心理是矛盾的,他的忍辱包羞、屈心抑誌,俯首甘為荒淫君主、陰險太後的忠順奴才,並非源於什麼衷心的信仰,也不是寄希望於來生,而是為了實現人生中的一種欲望。這是一種人性的扭曲,絕無絲毫樂趣可言。從一定意義來說,他的這種痛深創钜的苦難經驗,倒與舊時的貞婦守節有些相似。貞婦為了掙得一座旌表節烈的牌坊,甘心忍受人間最沉重的痛苦;而曾國藩同樣也是為著那塊意念中的“功德碑”而萬苦不辭。
他節欲,戒煙,製怒,限製飲食,起居有常,保真養氣,日食青菜若幹、行數千步,夜晚不出房門,防止精神耗損,可說是最為重視養生的。但是,他卻疾病纏身,體質日見衰弱,終致心力交瘁,中風不語,勉強活了六十二歲。死,對於他來說,其實倒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什麼“超越”,什麼“不朽”,統統地由他去吧!當然,那種無邊的痛苦,並沒有隨著他的溘然長逝而掃地以盡,而是通過那些家訓呀,書劄呀,文集呀,言行錄呀,轉到了親屬、後人身上,這是一種名副其實的痛苦的傳承,媒體的鏈接。
前幾年看到一本“語錄體”文字,它從曾國藩的詩文、家書、函劄、日記中摘錄出有關治生、用世、立身、修業等內容的大量論述,名之曰《人生苦語》。一個“苦”字將曾公的全部行藏、心跡活靈活現地概括出來,堪稱點睛之筆。
四
曾國藩以匡時濟世為人生的旨歸,以修身進德為立身之本,采取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這無疑是承傳了孔孟之道的衣缽,但他同時,也有意識地吸收了老莊哲學的營養。他是由儒、道兩種不同的傳統生命智慧煆冶而成,因而能夠站在更高的層次上,可以說,他是中國曆史上兼收孔老、雜糅儒道最為純熟、最見工力的一個。
由於他機敏過人,巧於應付,一生仕途基本上順遂,加之,立功求名之心極為熱切,簡直就是一個有進無退的“過河卒子”,因而未曾真正地退藏過。但是,出於明哲保身的機智和韜光養晦的策略上的需要,他也還是把“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奉為終身的座右銘,把黃老之學看作是一個精神的逋逃藪,一種適生價值與自衛方式,準備隨時蜷縮到這個烏龜殼裏,一麵咀嚼著那些“高下相生,死生相因”的哲理,以求得心靈上的撫慰;一麵從“尺蠖之屈,以求伸也”的權謀中,把握其再生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