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1(3 / 3)

同是道家,在他的眼裏,老子與莊周的分量並不一樣。別看他選定的奉為效法榜樣的三十二位中國古代聖哲中,隻有莊周而無老子,其實,這是一種“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的障眼法。莊周力主發現自我,強調獨立的人格,不僅無求於世,而且,還要遺身於世慮江山之外,不為世人所求。這一套浮雲富貴,糞土王侯,曠達恣肆,徹悟人生的生命方式,對曾國藩來說,無異於南轅北轍;倒是作為權謀家、策略家、徹底的功利主義者的老子,更切近他的需要,符合他的胃口,—儒家是很推崇知進退、識時務,見機而作的,孟子就說過嘛:“孔子,聖之時者也。”

他平生篤信《淮南子》關於“功可強成,名可強立”的說法。“強”也者,勉強磨煉之謂也,就是在獵取功名上,要下一番“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強勉功夫。但他又有別於那種蠻幹、硬拚的武勇之徒。他的胞弟曾國荃剛愎自用,好勇鬥狠,有時不免意氣用事,曾國藩怕他因倨傲招來禍患,總是費盡唇舌,勸誡他要“慎修以遠罪”。聽說其弟要彈劾一位大臣,當即力加勸止,他說,這種官司即使僥幸獲勝,眾人也會對你虎視眈眈,側目相看,遭貶的本人也許無力報複,但其他人一定會蜂擁而起,尋隙啟釁。須知,樓高易倒,樹高易折,我們兄弟時時處身險境,不能不考慮後果。他告誡其弟:從此以後,隻從波平浪靜處安身,莫向掀天揭地處著想。這並不是萎靡不振,而是因為位高名重,不如此,那就處處都是危途。

清代道鹹以降,世風柔靡、泄遝,盛行一種政治相對主義和圓融、渾沌的處世方式。最典型的是道光朝的宰相曹振鏞,晚年恩遇日隆,身名俱泰。門人向他請教,答曰:“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有人賦《一剪梅》詞,其中有“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之句。曾國藩由於深受儒學濡染,誌在立功揚名,垂範萬世,肩負著深重的責任感,盡管老於世故,明於趨避,但同這類“琉璃蛋”、“官混子”卻是判然有別的。我們也許不以他的功業為然,也許鄙薄他的為人處世,但是,對於他的困知敏學,勤謹敬業,勇於用事的精神,還應該予以承認。

曾國藩是一個極為複雜的生命個體,是一部內容豐富的“大書”。在解讀過程中,我們會發現,他的清醒、成熟、機敏之處實在令人心折,確是通體布滿了靈竅,積澱著豐厚的傳統文化精神,到處閃現著智者的輝芒。當然,這是從文化學、社會學、心理學的角度來研究;如果就人性批評意義上說,卻又覺得多無足取。在他的身上,智謀呀,經驗呀,知識呀,修養呀,可說應有盡有;唯一缺乏的是本色,天真。其實,一個人隻要喪失了本我,也便失去了生命的出發點,迷失了存在的本源,充其量,隻是一個頭腦發達而靈魂猥瑣,智性充盈而人性泯滅的有知覺的機器人。

對於閱世極深的曾國藩來說,我想,他不會看不出封建官僚政治下的人生不過是一場鬧劇,而扮演角色的無非是一具具被人牽線的玩偶,原是無須那麼較真的。他自己就曾說過,大凡人中君子,率常終身暗然退藏。難道是他們有什麼特異的天性?不過是因為真正看到了大的方麵,而悟解一般人所追逐的是不值得計較的。秦漢以來至於今日,達官貴人何可勝數?當其高踞權要之時,自以為才智高人萬萬,簡直是不可一世;可是,等到他們死去以後再看,跟那些“營營而生,草草而死”的廝役賤卒,原沒有什麼區別。那麼,今天的那些處高位而獵取浮名者,竟然泰然自若地以高明自居,不曉得自己和那些賤夫雜役一樣都要同歸於汩沒,到頭來並沒有什麼差異,—難道這還不值得悲哀嗎?

我們發現,在曾國藩身上,存在一種異常現象,即所謂“分裂性格”。比如,上麵那番話說得是多麼動聽啊,可是,做起來卻恰恰相反,言論和行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加之,他以不同凡俗的“超人”自命,事事求全責備,處處追求圓滿,般般都要“毫發無遺憾”,其結果,自是加倍地苦累,而且必然產生矯情與偽飾,以致不時露出破綻,被人識破其偽君子、假道學的真麵目。明人有言:“名心盛者必作偽。”對此,清廷已早有察覺,曾降諭於他,直白地加以指斥:總因“過於好名所致,甚至飾辭巧辯。好名之過尚小,違旨之罪甚大”。至於他身旁的人,那就更是洞若觀火了。幕僚王闓運在《湘軍誌》一書中,對曾氏多有微辭,主要是覺得他做人太堅忍、太矯情了;而與曾氏有“道義之交”的今文經學家邵懿辰則毫不客氣,竟當麵責之以虛偽,說他“對人能作幾副麵孔”;左宗棠更是專標一個“偽”字來戳穿他的畫皮,逢人便說:“曾國藩一切都是虛偽的。”

作為一位正統的理學家,曾國藩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在接受程朱理學巧偽、矯飾的同時,卻能不為其迂腐與空疏所拘縛,表現出足夠的成熟與圓融。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總覺得,在他身上,透過禮教的層層甲胄,散發著一種濃重的表演意識。人們往往難以分辨他究竟是在正常地生活還是逢場作戲,究竟是出自真心去做還是虛應故事;而他自己,時日既久,也就自我認同於這種人格麵具的遮蔽,以致忘記了人生畢竟不是舞台,卸妝之後還須進入真實的生活。

他嚐以輕世離俗自許,實際上根本不是那回事。因為如果真的輕世離俗,就說明已經徹悟人生,必然生發出一種對人世的大悲憫,就會表現得最仁慈,最寬容,自己也會最輕鬆,最自在。而他何嚐有一日的輕鬆自在,有一毫的寬容、悲憫呢?他那堅忍、強勉的秉性,期在必成、老而彌篤的強烈欲求,已經凍結了、硬化了全部的愛心,剩下來的隻有漠然無動於衷的冷酷與殘忍,而且,還要掛出神聖的幌子。他辦團練時,以利國安民為號召,主張“捕人要多,殺人要快”,“不必拘守常例”。因此,每逢團紳捉來“人犯”,總是不問情由,立即處死。一次,曾國藩路過一村,遇賣桃人與買者爭吵,賣者說沒有付款,買者說已經付了。經過拘訊,證明是賣者撒謊,他當即下令將其斬殺。一時街市大嘩,民眾驚呼:“欽差殺人了!”因而得名“曾屠戶”。事見《梵天廬叢錄》。

他曾親自為湘軍撰寫了一首《愛民歌》,讓官兵們傳唱:“三軍個個仔細聽,行軍先要愛百姓。賊匪害了百姓們,全靠官兵來救人。 官兵不搶賊匪搶,官兵不淫賊匪淫。若是官兵也淫搶,便同賊匪一條心。”實際執行情況又怎樣呢?曾氏幕僚趙烈文記下了攻破天京後的親眼所見:“城破之日,全軍掠奪,無一人顧大局”;“又見中軍各勇留營者皆去搜刮,甚至各棚廝役皆去,擔負相屬於道”。湘軍逢男人便殺,見婦女便擄,“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擔,又無窖可挖者,盡遭殺死,沿街死屍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砍戳以為戲”,“哀號之聲,達於四遠”,“屍骸塞路,臭不可聞”。湘軍將領彭玉麟寫過一首《攻克九江屠城》的七律,後四句雲:“九派濤紅翻戰血,一天雨黑洗征裘。直教殄滅無遺種,屍擁長江水不流。”對照這般般記述,再回過頭來讀一遍那堂而皇之的《愛民歌》,豈不恰成尖銳的諷刺!

省社會科學院的一位朋友來聊天,看了我寫的這份初稿。他說,選取人性閱讀這個角度頗有新意。臨走前,還告訴我,從他外祖父手中傳下來一幅曾國藩的照片,看一看也許有助於了解其人,因為相貌總是精神的一種外現,即使不是全部,起碼也能部分地反映出一個人的內在性格。我趕忙跟他到家,拿過照片來細細地端詳一番:寬敞的前額上橫著幾道很深很深的皺紋;臉龐是瘦長的,尖下頦,高顴骨;粗粗的掃帚眉下,長著長挑挑的三角眼,雙眸裏閃射出兩道陰冷、淩厲的毫光;濃密的胡須間隱現著一張輕易不會嘻開的薄唇闊口。留給人的印象很深,有一種心事重重、淵深莫測的感覺。

是的,我心目中的曾國藩,就是這樣。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