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2(1 / 3)

他那一輩子

這裏說的是大名鼎鼎的李鴻章。

關於這位“李二先生”,我已經琢磨多少年了。起始,還停留在一些概念上,形象影影綽綽,模模糊糊;後來,逐漸逐漸地變得鮮亮,清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挺立在我的眼前,最後,竟然依次顯現出四種形象:

首先,他是個“不倒翁”。一生中,他始終處於各種矛盾的中心,經常在夾縫裏討生活。上麵坐著陰險的老太後、懦怯的小皇帝,身旁圍繞著數不清的王爺、太監、宰輔、權臣,一個個鉤心鬥角,狗扯羊皮,像掐架的烏眼雞似的;而他居然能夠斡旋其間,縱橫肆應,遊刃有餘,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在他當政的幾十年間,可以說,朝廷的每一件大事都和他掛連著。咱們不妨搬著指頭算一算,晚清時期那些喪權辱國的條約,哪一個不是經他手簽訂的!他真的成了“簽約專業戶”。這樣,就難免遭來連番的痛罵。可是,罵歸罵,他卻照樣官運亨通,而且官越做越大。單就這一點來說,當時的滿朝文武,從他的老師曾國藩算起,包括光緒皇帝的教師爺翁同龢,號稱“變色龍”的張之洞,還有後來的陰謀家袁世凱,大概沒有誰能比得過他。

這當然得力於他的宦術高明,手腕圓活。他有一套善於騰挪、招架的過硬本領,他是一個出色的“太極拳師”。

他還有一種形象,就是“撞鍾的和尚”。“我能活幾年?當一日和尚撞一日鍾,鍾不鳴了,和尚亦死了。”這是他的夫子自道。當時掣肘、下絆者多多,處境十分艱難,話裏夾帶著哀怨,透露出幾分牢騷。那時候,社會上流行著兩首《一剪梅》詞:

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通,一味謙恭。 大臣經濟要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從容,議也毋庸,駁也毋庸。

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讚襄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 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百世更無窮,不諡文忠,便諡文恭。

形象地概括了晚清官場中的流弊。不過,李鴻章的勤政是出了名的,他既做官又做事,不是那種“多磕頭少說話”,敷衍塞責,坐嘯畫諾的混混兒。七十四歲那年,他還奉旨出訪俄國,爾後水陸兼程,遍遊歐美,曆時二百天,奔波九萬裏。對於大清王朝,他稱得上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楷模。

當然,最具哲學意味的還是“裱糊匠”的形象。李鴻章曾把清王朝比作一間破紙屋,自己是個裱糊匠。他說:“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淨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裏麵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正所謂:屋不成屋還是屋,糊無可糊偏要糊。他所扮演的正是這種角色。

他這一輩子,雖然沒有大起大落,卻是大紅大綠伴隨著大青大紫:一方麵活得有頭有臉兒,風光無限,生榮死哀,名聞四海;另一方麵,又是受夠了苦,遭足了罪,活得憋憋屈屈,窩窩囊囊,像一個飽遭老拳的傷號,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北宋那個“奉旨填詞”的柳三變,是“忍把浮名,換得淺斟低唱”;“李二先生”倒是:忍把功名,換得罵名遠揚。

作為一種文化現象,李鴻章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他是腐朽沒落,外強中幹,色厲內荏的晚清王朝的社會時代產物,是中國官僚體製下的一個集大成者,是近代官場的一個標本。

李鴻章所處的時代—如他自己所說的—為“三千年未有之變局”。

他出生於道光繼統的第三個年頭(1823年)。鴉片戰爭那一年,他中了秀才。從此,中國的國門被英國人的艦炮轟開,天朝大國的神話開始揭破了。封建王朝的末世蒼茫,大體上相似,但晚清又有其獨特性。其他王朝所遇到的威脅,或來自內陸邊疆,或遭遇民變蠭起,或禍起蕭牆之內;而晚清七十年間,卻是海外列強餓虎捕食一般,蜂擁而上。外邊麵臨著瓜分慘劇,內囊裏又潰爛得一塌糊塗,女主昏庸殘暴,文恬武嬉,官場腐敗無能達於極點。在這種情勢下,李鴻章的“裱糊匠”角色,可以說是命定了的。

當然,這並非他的初衷。由於深受儒學的熏陶,他從小就立下了宏誓大願。二十歲時,他寫過十首《入都》詩,裏麵滿是“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出山誌在登鼇頂,何日身才入鳳池”;“倘無駟馬高車日,誓不重回故裏車”之類的句子。果然,第二年就中了舉人,三年後又中進士,入翰林。他在參加殿試時,借著《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的考題大肆發揮:“今當舉世披靡之會,使皆以緘默鳴高,則挽回風運之大權,其將誰屬耶?”坦然以力挽狂瀾、隻手擎天自任,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驕人氣概。

李鴻章在他七十八年的生命途程中,以1862年經曾國藩舉薦正式出任地方都撫為中線,前後恰好都是三十九年。他曆任江蘇巡撫、兩江總督、湖廣總督、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兩廣總督及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直到1901年因病死在任上。他是晚清政壇上活動時間最長、任事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核心人物。

熱心仕進,渴望功名,原是舊時代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追求,但像李鴻章那樣執著,那樣迷戀,卻是古今少見的。一般人是“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李鴻章則是不分順境逆境,不問成敗利鈍,總是過河卒子有進無退。他把功名利祿看作命根子,入仕之後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官場,真是生命不息,做官不止。他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官迷”。曾國藩說過:他的兩個弟子,“俞樾拚命著書,少荃(鴻章)拚命做官”。以高度的自覺、狂熱的勁頭、強烈的欲望追逐功名仕進,這是李鴻章的典型性格。

李鴻章一生功業甚多,但他的蜚聲中外,以至成為“世界級”的名人,主要是在洋務、外交方麵。在慈禧太後和洋人的心目中,李鴻章與清廷的外交事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每當大清國外事方麵遇到了麻煩、麵臨著危機,老太後總是“著李鴻章為特命全權大臣”,於是,這個年邁的衰翁便會披掛上陣,出來收拾殘局,做一些“人情所最難堪”之事。在他生命的最後十五年間,竟連續簽訂了《中法新約》、《中日馬關條約》、《中俄同盟密約》、《辛醜和約》等四個屈辱條約。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可以想見,李鴻章在西太後身邊,日子是不會好過的。相傳,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與李鴻章交談時,曾暗喻他隻會打內戰,他聽了喟然長歎道:“與婦人孺子共事,亦不得已也。”老李當然無法與老俾相比。威廉一世和老俾君臣合契,是一對理想的搭檔。書載,威廉皇帝回到後宮,經常憤怒地摔砸器皿。皇後知道這是因為受了老俾的氣,便問:“你為什麼這麼寵著他?”皇帝說:“他是首相,下麵許多人的氣他都要受,受了氣往哪兒出?隻好往我身上出啊!我又往哪兒出呢?就隻有摔茶杯了。”老李受的氣絕不會比老俾的少,但他敢找“老佛爺”出氣嗎?

他在甲午戰爭中,聲名尤為狼藉,民怨沸騰之下,清廷不得不給他“禠去黃馬褂”的處分。一天,江蘇昆曲名醜楊三演出《白蛇傳》,在演到“水鬥”一場時,故意把台詞作些改動,說:“娘娘有旨,攻打金山寺,如有退縮,定將黃馬褂剝去。”觀眾心領神會,哄堂大笑。李鴻章的鷹犬也都在場,恨得牙癢癢的卻又不便當眾發作,但事後到底把楊三弄得求生無路,慘痛而死。悲憤中,有人撰聯嘲罵:

楊三已死無蘇醜;

李二先生是漢奸。

李鴻章的長兄不忍心看著弟弟遭罪受辱,勸他早日離開官場,一起告老退休,他卻堅決不肯。中日《馬關條約》簽訂之後,“殺李以謝天下”的呼聲遍於朝野。而李鴻章則“晏如也”,毫無退避之念,“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為之”。他故作鎮定,撰聯懸於書齋:

受盡天下百官氣;

養就胸中一段春。

這也是跟他的老師學的—曾國藩當年也曾寫過類似的聯語:

挺起兩根窮骨頭;

養就一段春意思。

他們所奉行的都是一種“挺經”。

你若說他全然不在乎,倒也未必。有時候,處境過於艱難,他也會頭腦暫時清醒一些,顯現出一種平常心來。比如,當他接到已經退出官場的湘軍名將彭玉麟的函件後,看到這位故人徜徉於湖光山色之中,逍遙在世慮塵氛之外,不禁湧起豔羨的情懷。複函裏說:

弟日在塵網中,勞勞碌碌,於時事毫無補救,又不敢言退。仰視孤雲野鶴,翱翔天表,聽其所止而休,豈啻仙凡之別! 江山清福,唯神仙中英雄退步,始能獨占。下視我輩陷入泥塗如醉如夢者,不知幾時可醒耳。

這自是真情流露,但也無非說說而已,實際上卻根本做不到。對於李鴻章來說,官場的榮華富貴畢竟要比湖山的清虛冷落更具誘惑力。

彭玉麟的辭官不就,視富貴如浮雲,是出了名的。他曾三辭安徽巡撫,三辭漕運總督,一辭兵部右侍郎,一辭兩江總督並南洋通商大臣,兩辭兵部尚書。每次辭官,他都情真意切,絕非借此鳴高,沽名釣譽。他能在功名場中陡然收住腳步,“英雄回首即神仙”,有其深刻的思想基礎,像他在詩中所詠歎的:“黃粱已熟前番夢,白發新添昨夜霜。布襪青鞋容我懶,金貂紫綬任人忙。”“縱使平生遭際盛,須防末路保全難。登場端賴收場早,進步何如退步安。”這種境界,同李鴻章相距何止十萬八千裏!而他的那幾句詩:“我笑世人心太熱,男兒抵死覓封侯”;“底事老僧最辛苦,利心熱透道心微”,簡直就像專門說給李鴻章聽的,無奈,言者諄諄,聽者渺渺,最後隻能是“馬耳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