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鴻章的飛黃騰達,得益於曾國藩者甚多,他們之間的師承關係比較明顯。兩人都具有深厚的儒學功底,恪守著封建社會的政治原則,都為維護大清王朝的統治而竭忠盡智;但二人的氣質、取向不盡相同,因而,為官之道也存在著差異。
曾國藩看重倫理道德,期望著超凡入聖;而李鴻章卻著眼於實用,不想做那種“中看不中吃”的佛前點心。他公開說:人以利聚,“非名利,無以鼓舞俊傑”;“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耳。我無利於人,誰肯助我?”當然,曾國藩說的那一套也並非都要實行,有些是說給別人聽的;而李鴻章卻是連說也不說。反過來,對於一些於義有虧的事,曾國藩往往是做而不說,而李鴻章卻是又做又說。其差別就在於,一個是偽君子,一個是真小人。李鴻章聲明過,他“平生不慣作偽人”,這與城府極深、誠偽兼施的乃師相比,要顯得坦白一些。由此我想起了一個故事:袁世凱看京戲《捉放曹》,當聽到“寧教我負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負我”這句話時,他說,可惜曹操當時沒有把陳宮也幹掉,否則,這句有損於曹操形象的惡言就不會傳出了。記得講故事的人緊接著又補充一句:“其實,老袁也是沒有心計,既有此意,何必說出?”李鴻章對於袁世凱是很欣賞的。臨終前,他還曾薦袁以自代。
在政治上,曾國藩患有一種“恐高症”,他一向主張知足知止,急流勇退。每當立下大功,取得高位,總是如臨深淵,惕懼不已。鹹豐末年,他被任命為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江、浙、皖、贛四省軍務及巡撫、提督以下各官均歸其節製。這一高官顯位,不知使多少人豔羨、垂涎,但曾國藩卻並不開心,他說:“權位太尊,虛望太隆,可悚可畏!”麵對天京城破這一期望多年的勝局,他不僅沒有欣喜若狂,反而終夜難眠,認為物極必反,名之所至,謗亦隨之,因而誠惶誠恐。在《家書》中,他特意告誡子弟:“處大位大權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幾人能善其末路者?”為此,必須持有三種心態:一是不參與,好像事情與己無涉;二是不善終,高位都是險地,居高履危能夠善終的很少;三是不勝任,好像在朽爛的跳板上駕馭著六馬奔車,隨時都有墜入萬丈深淵的危險,所以戰戰兢兢,唯恐不能勝任。他的韜晦之計,後來發展成為功成身退、避禍全軀的行動。他多次奏請開缺回籍,歸老林泉。對於老師晚年一再消極求退的做法,李鴻章頗不以為然,直接批評為“無益之請”。他說:“今人大多諱言‘熱中’二字,予獨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熱中。仕則慕君,士人以身許國,上致下澤,事業經濟,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於君,安能不熱中耶?”
一冷一熱,一退一進,這和他們所處的境遇不同有直接關係。曾氏當政時,清王朝所麵臨的威脅主要來自農民起義;他所時刻警戒的,集中在功高震主、擁兵自重方麵。“打下一個洪秀全,上來一個曾國藩。”這是他最怕聽的一句話。而陰險毒辣的西太後,承襲了祖上康熙皇帝的慣用伎倆,善於利用大臣間的矛盾以製衡其權力與威勢,她一麵重用曾國藩,一麵又扶植左宗棠、沈葆楨,發展李鴻章的淮軍勢力。就是說,你曾國藩已經翦除了太平軍,我的心腹之患消除了,在你身後,左、李、沈都壯大起來,不怕你曾氏兄弟興妖、起屁、尥蹶子,沒有你這兩個“雞蛋”,我照樣能做“槽子糕”。
而在李鴻章當政之後,情況就不同了。曾國藩已死;左宗棠雖在,正遠征西北;恭親王已被免除了議政王,芥蒂既生,寵信自不如前;至於翁同龢等帝黨頭目和“清流派”的張之洞、李鴻藻等,或老朽頑庸,或徒逞空談,難抵實用。尤其是麵臨著列強鯨吞之勢,要與之斡旋、談判,折衝樽俎,更非李鴻章莫屬。此之謂“形勢比人強”也。
在封建社會裏,任何時期都得有替君王承擔失誤責任、代杖受罰的大臣。晚清時期的李鴻章,就充當了西太後的這種角色。他像避雷針那樣,把因兵敗求和,割地賠款,簽訂喪權辱國條約所激起的強大的公憤“電流”,統統吸引到自己身上,從而緩和了人們對朝廷的不滿,維護了“老佛爺”的聖明形象。試想,這樣的角色還能倒下嗎?
而且,李鴻章不像曾國藩那麼古板,也不像左宗棠那麼剛愎自用,張之洞那麼浮華、惜名,他縱橫捭闔,巧於趨避,有一套討好、應付“老佛爺”的招法,因而能夠一路勝出。
一次,朝廷要他查辦四川總督吳棠貪墨索賄的案件。他敷衍了幾個月,最後上了一道奏折,說吳棠一貫忠厚廉謹,官聲尚好,所參各項查無實據,而且,在籍士紳都讚頌他善政利民。結果是,吳棠安然過關,而原參者卻受到申斥。實際上,所參各項都完全屬實,隻是由於吳棠曾有恩於慈禧,李鴻章便作了這種違心滅良的處置。原來,吳棠任清河縣令時,一個老朋友的靈柩路過那裏,吳知縣派人送去三百兩銀子作為贐禮。不料,當時河裏並排停著兩艘大船,仆役把銀子錯送給鄰船了。吳棠盛怒之下處分了仆役,正待上船索還,一個幕僚從旁解勸說:鄰船上的是入京參選秀女的滿洲閨秀,說不定日後成了貴人,還能夠借利呢!吳棠聽了甚以為是,便換成一副笑臉,登船問候母女三人。那位母親慨然地說,如今世態炎涼,我們孤兒寡母一路上受盡了冷落,唯獨吳老爺古道熱腸,真是難得,我們母女誓不能忘。那兩個女兒,你知道是誰嗎?一個就是後來的慈禧,另一個做了醇親王的福晉。“隻因一回錯,便為人上人。”從此,吳棠平步青雲,一路飆升。
大清的國運如何,“老佛爺”可以不在乎;唯獨“垂簾聽政”的大權必須把在手裏,拚死也不能丟。李鴻章深知這一點,所以不管簽訂什麼和約,總要堅持一條底線:割地賠款的條件再苛刻也沒關係,隻要能夠維護“老佛爺”的幹政地位,就一切都好說。庚子之役,八國聯軍進北京,“老佛爺”倉皇逃竄,壓在她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就是怕議和中追究禍首追到她的頭上。她事先就交代給李鴻章:和議中如有“萬難應允”之事,“先為駁去,是為至要”。對此,李鴻章是心領神會的。果真,聯軍代表瓦德西暗示要追究禍首,他立刻封了門,表示:什麼都好說,唯獨這個事由不能談。結果,議和條件苛刻無比。慈禧見裏麵並未涉及她本人,便也放下心來;至於花些銀子嗎,她一輩子已經大手大腳慣了,誰花不是花呢?反正不用掏她的腰包,著李鴻章去張羅就是了。不過,這回“李二先生”卻破例地撂了挑子,天可憐他,沒等“老佛爺”鑾駕歸來,他就提前“翹辮子”了。
追念這個“裱糊匠”、“避雷針”舊日的勳勞,清廷特旨封諡文忠公,追贈太傅,晉升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賜予有清三百年來漢員大臣生榮死哀的最高恩典。
四
李鴻章死後,有人給他編了個“五子登科”的俏皮嗑兒,叫作:
巴結主子;
搞小圈子;
耍手腕子;
嚇破膽子;
死要麵子。
說他死心塌地地做奴才,使盡渾身解數,以討取主子歡心;為結黨自固,織成一個密密實實的關係網;在官場中耍盡權術,機關算盡;卻被洋人嚇破了膽子,一意屈從,奴顏婢膝;日常生活中,他死要麵子,端足架子,儼然不可一世。這不僅概括了李鴻章屈辱一生的奴性本色,也為晚清廣大官僚階層繪製了一幅群體的畫像,這在《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小說中都曾有過淋漓盡致的揭露。
李鴻章巴結主子,趨奉慈禧的高超手法,具如前述;而他的織關係網、搞小圈子的本事,亦非常人所能及。拉幫結派,任人唯親,原本是舊時代官場的通弊;而晚清的辦團練和私人幕府製度,又為這種結黨營私行為提供了合法而方便的條件。如同曾國藩的湘軍、幕府是曾氏的大本營一樣,李鴻章的淮軍和幕府,也是他搞小圈子、拉幫結派的直接依托。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對於他任用私人,徇情舞弊,做了淋漓盡致地揭露:那些同鄉、同事、袍澤、部下,“昔共患難,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轉相汲引,布滿要津,委以重任”,出了事還要多方回護,包庇過關,從而結成了一個嚴密的關係網。
他生來就是一個做官的材料,在弄權術、耍手腕方麵,具有絕頂的聰明、超常的智慧;又兼平生所經曆的宦途險惡,境遇複雜,人事糾葛紛繁,更使他增長了閱曆,練達了人生。因而其宦術之圓熟、精湛,可謂爐火純青,集三千年中國仕宦“圓機活法”之大成。難怪他敢誇口:這世上唯有做官最容易,一個人若是連官都不會做,那就太低能了。
醇親王奕是不好對付的,他仗著慈禧太後的妹夫、光緒皇帝的生父這一特殊身份,一貫作威作福,眼裏放不下人。現在又取代了恭親王,接手總理北洋事務,成了李鴻章的頂頭上司。他一上來,馬上就找辦洋務的李鴻章,要他拿出一筆經費,支持修建頤和園。理由是堂皇正大的,他撇著京腔兒說:整修昆明湖,興辦海軍學堂,這可是關係國家興亡的頭等大事呀!李鴻章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地應對道:親王大人,您的高尚情懷,宏偉抱負,赤誠為國,苦心孤詣,實在令我由衷景仰,一定竭盡全力照辦。接著,立刻他就把難題推還給了對方:王爺,我正好有事要向您稟報哩:增加海軍軍餉,現在找借無門;四艘軍艦即將從歐洲駛回,本國人經驗不足,須雇請外國員弁管理;還要出錢備置燃料,日常費用也須一體安排—這些款項,懇請親王鼎力支持!醇親王一聽,腦袋立刻就大了。這個隻知酒色征逐的“闊大爺”,哪裏懂得什麼籌措資金!可嘴裏又不便說出,隻好唯唯否否,掉頭而去。你看,這出大耍手腕的“官僚鬥法”把戲,玩得該是多麼精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