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2(3 / 3)

李鴻章對內應付裕如,可是在外國人麵前卻少了招法。長期以來,懾於列強的強大威勢,使他覺得處處無法趕上人家,從而滋生一種百不如人的自卑心理。當時,在晚清朝廷中存在著兩個認識上的極端:不了解西方實際的人,往往盲目地妄自尊大,完全無視列強環伺的險情;而對外部世界有較多了解,對照本國腐朽、庸懦的現狀,又常常把敵我力量對比絕對化,覺得事事皆無可為,從而一味主張避戰求和,患上了致命的軟骨症。李鴻章屬於後者的代表。加之,他還有挾洋以自重的個人打算。他深知慈禧太後同樣被列強諸國嚇破了膽,人家咳嗽一聲,在她聽來如同五雷轟頂一般。而李鴻章在洋人眼中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有這些外國主子在後麵撐腰,也就不愁老太婆施威發狠了。

一方麵嚇破了膽子,一方麵他又死要麵子,端足架子。這看似相互矛盾,實則是一方鏡子的兩麵。凡是孱頭、自卑者,都最怕別人瞧不起,因此就得端足架子,維持麵子。魯迅先生講到“麵子”時有一段話,恰是這種心態最好的注腳:

相傳前清時候,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他沒有麵子;他既然沒有麵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麵子,也就是占了上風了。

李鴻章出訪歐美各國時,可說是出盡了風頭,抖足了威風。輪船上高懸著大清國的龍旗和特命頭等欽差大臣的旗幟,呼呼啦啦幾十人,招搖過市。至於李鴻章本人,別看他的官德、口碑很差,卻生就一副舉止端莊,威儀堂堂的做派。在外國人的筆下,他“長身玉立,具有某種半神、半人,自信、超然、文雅和對於芸芸眾生的一種超越感”。

他不僅倨傲、矜持,有時還意氣用事,甚至打痞子腔。出訪俄國期間,土耳其斯坦布加拉王公乘車前來拜見。李鴻章坐在皮椅上不動身,直到王公進了客廳,他才慢慢起身,顯得十分傲慢。布加拉王公看在眼裏,落座後向李鄭重聲明,他以一國之君專程前來拜望,這跟你李鴻章個人完全沒有關係,隻是尊重中國大皇帝之故。說完,抬身就走了。李聽了很不自在,隻好把客人送到車上。可是,當王公的車子剛剛起動,他卻在後麵高喊:“且慢!”王公的翻譯從車窗探出頭來,忙問“有何見教”。李卻不緊不慢地說:“請你轉告王公,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他:他的開宗祖師默罕默德從前在中國,後來因為犯罪被驅逐出境,逃竄到了那邊,這才給他們創造了宗教。”說完,他揚揚得意,在場的人相顧愕然。而車裏的王公,早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戈一擊弄得暈頭轉向,更不知如何答對才好。

相傳,晚清時節,好事者把諷刺明代的偽清高者陳眉公的詩:

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

翩然一隻雲中雁,飛去飛來宰相衙。

加以改竄以後,轉贈給了中堂大人李鴻章:

裝點天朝大架子,附庸狼虎老名家。

一生百事勞心拙,太息“孱頭宰相”衙!

連譏帶誚,惟妙惟肖,可謂“謔而且虐”者也。

看,李鴻章就是這樣一個很真實、很有個性的老頭子。他的思想軌跡確實是比較駁雜的。他奉行實用主義哲學,既有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那種剛性,又混雜著見風轉舵,唯利是圖的現代成分;嫻熟“水鳥哲學”(表麵平靜,暗裏動作),洞明世事,善於投合、趨避;三分耿直中帶著七分狡黠;既忠於職守,又徇私舞弊;講求務實,卻並不特別較真。

李鴻章的為官訣竅,前麵已經引述過,即“士人以身許國,事業、經濟,皆非得君不可”。何謂“得君”?說穿了就是能討得君王的喜歡,得到君王的信任。而要討得喜歡,獲取信任,首先必須摸準主子的脾氣,透徹地掌握其用人的標準。在這方麵,李鴻章的功夫是很到家的。他知道,清王朝擇臣的準則是,隻要你肯於死心塌地當奴才,忠心耿耿地為朝廷賣命,就照用不誤,為賢為愚、或貪或廉,都無關大體。對於所謂“名儒”與“名臣”,清朝皇帝向來是不感興趣的。魯迅先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

清朝雖然尊崇朱子,但止於“尊崇”,卻不許“學樣”。因為一學樣,就要講學,於是而有學說,於是而有門徒,於是而有門戶之爭,這就足為“太平盛世”之累。況且以這樣的“名儒”而做官,便不免以“名臣”自居,“妄自尊大”,乾隆是不承認清朝會有“名臣”的。

道理很簡單,曆史上的名臣,往往與昏君、庸君相對應,聖明天子之下還能有什麼“名臣”嗎?所以,李鴻章從來不以正人君子自命,無意去充當那種“道德楷模”。明乎此,也就曉得了對於曾國藩那一套追求高大完美的“心靈的朝聖”,他之所以不以為然,真諦就在這裏。

李鴻章考慮得最多的,不是是非曲直,而是切身利害。他論勢不論理,隻講有用,隻講好處,急功近利,不擇手段,不看重道德,不講求原則。梁啟超評論他是“有閱曆而無血性之人”,“彌縫苟安,而無立百年大計以遺後人之誌”,這是很準確的。他缺乏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那種為救亡圖存而奮不顧身、寧為玉碎的精神魅力。在簽訂各項屈辱和約時,他缺乏硬骨頭精神,妥協退讓,委曲求全,不能仗義執言,拚死相爭,一切都以能否保官固寵為轉移,這正是市儈式的實用主義哲學在外交活動中的集中展現。

18世紀英國著名首相帕麥斯頓有一句名言:“我們沒有永久的盟友,沒有永久的敵人。我們的利益才是永久不變的。”這是一種極為靈活的對外策略,為後世所普遍奉行,而李鴻章卻把它搬用過來,作為處置內部事務的一條準則。在這種準則支配下,必然是不問宗旨,不管對錯,隻要你得勢了,或預計將能得勢,他便會采取審慎的合作態度,明裏暗裏表示支持;而一當發現你已經喪失了使用價值,便會毫不猶豫地棄置不顧。

在對待戊戌政變和維新派的態度上,充分反映了這一點。政變伊始,由於事關重大,而且形勢不明,李鴻章經過反複權衡,確定置身事外,不去直接參與。為了避嫌,他曾向慈禧表示,“廢立之事,臣不與聞”,公開申明這一立場。維新黨人張元濟不曉得個中微妙,曾懇切地請求他:“現在太後和皇上意見不合,你是國家重臣,應該出來調和調和才是。”他申斥說:“你們小孩子懂得什麼?”但是,當維新派遭到慈禧鎮壓,康有為、梁啟超被定為“亂臣賊子之尤”時,身為兩廣總督的李鴻章卻暗地裏輸誠相與,采取保護的對策。因為他了解到日、美、英諸國對維新派是支持的,推測康、梁日後定會大有作為。如果完全跟著老太後跑,一旦維新派在外國支持下掌了大權,自己將難予處置。因此,他特意委托日本人向逃亡海外的康、梁致意,表示對他們的關心。朝廷指令他鏟平康、梁祖墳以儆奸邪,他則以“香港近有新黨欲襲廣東,恐過激生變”為由,建議稍緩進行;而在慈禧麵前,則極力貶斥、醜詆維新派,說他們不可能有什麼作為。他就是這樣“腳踩兩隻船”,運用兩麵手法,來保全自己,預留後路。待到後來,當他觀察到變法派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不可能東山再起;而清廷又緊追不放,如果一味拖延,行將危及自身利益,便一反故常,斷然采取嚴厲打擊的行動,不僅迅速鏟平了康家的祖墳,還把清政府緝拿康、梁的賞銀,由十萬兩提高到十四萬兩。可見,他一切都以保全自己為前提,以對己是否有利為轉移。

其實,這種實用主義在傳統的中國價值觀念中,人們是並不生疏的。實用主義是一種生活哲學,與功利主義相通。孔夫子一向被認為是重仁義而輕功利的,可是,正是這位“聖之時者”,把“敏而有功”作為區別是否仁人的一條標準。他也特別講究靈活變通,一次,他的學生子路救了一個落水者的生命,那人感激他,送了一頭牛,子路收下了牛,就給大家宰吃了。孔子表彰他,說這事做得對,救了人有肉吃,有好處,將來魯國的人就都願意救人了。依照魯國的法令,主家的奴隸被人贖回,要交贖金,可是,孔子的學生子貢出於廉潔,卻不收贖金。孔子責備他,認為這樣過分清廉效果並不好。可見,孔老夫子是非常靈活的。他公然聲稱,自己是“無可無不可”的,以致被墨家目為“汙邪詐偽”。

在民間,典型的實用主義表現在對待神佛的態度上:你能給我帶來好處,我就信;否則我就不信。舊戲裏有一出《打城隍》,就是因為得不到實惠而打將起來。這是從實用出發,而並非建立在信仰的層次上—宗教信仰是不講條件的,我得到好處了,感謝上帝的賜予;我現在境遇不好,沒有獲得幸福,那也是上帝在考驗我。總之,享福受罪,心甘情願。

官場實用主義在李鴻章身上發揚光大,有其深刻的根源。

其一,他是儒學中“活學活用”的典範。在他來說,精研儒學並不是為了傳道立人,誌在聖賢,而是要掌握取悅人主、謀求爵祿的手段。他認為學問不是知識,而是從人生體驗中來,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他把學識提升到智慧、謀略的層麵上。

其二,他的圓融、圓通的個性和熱衷仕進的政治追求,起到了催化、觸媒作用。

其三,晚清的社會時代使然。社會越是混亂、無序,人們便越是注重實利,講求實惠,直到鄙視操守,厭棄理想。

在中國曆史上,有三個時代最講求實用:戰國時期,五代十國,還有晚清。它們分別都產生了許多代表性人物:比如戰國末期的李斯,他通過研究茅廁裏的老鼠,悟出了人生必須有所憑借的現實道理;五代時的馮道,“曆事五朝長樂老”,靠什麼?靠的就是嫻熟的宦術;再就是晚清的實用派“李二先生”。一馮一李,兩個不倒翁,一對老滑頭。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