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拷問
題 記
我喜歡踏尋古跡。定居沈陽二十多年,凡是在曆史上有點名堂的地方,幾乎我都到過;唯獨龍王廟的遺址至今還不知其確切所在。翻遍了各種書,也問過許多人,最後還是茫然不曉。這也難怪,因為它原本是清代初年布滿盛京的幾百座廟宇中最普通的一座,而且,可能坐落在城外的渾河岸邊,料想也是非常簡陋的。隻是由於一位名人在裏麵寄宿過很長一段時間,才使它與眾有所不同,在史書上留下了名字。
我說的這個人名叫陳夢雷。他是有清一代赫赫有名的大學者,康熙年間的翰林院編修,編纂過著名的典籍《古今圖書集成》。在一次突發事件中,陳夢雷被他的“知心朋友”李光地出賣了,結果,人家吞功邀寵,步步蓮花,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而他卻險些腦袋搬了家,後來虧得同僚說情,聖上開恩,被判作戴罪流放,流落到此間給一戶披甲的滿族之家當奴隸,幹苦力。
提起這類背信棄義,賣友求榮的勾當,心裏總是覺得十分沉重,鬱悶雜著苦澀,很不是滋味。看來,它同嫉妒、貪婪、欺詐、陰險一樣,都屬於人性中惡的一麵,即便算不上常見病、多發病,恐怕也將伴隨著人類的存在而世代傳承,綿延不絕。“啊,朋友!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朋友。”亞裏士多德的這番話,未免失之過激,但它肯定植根於切身的生命感受,實為傷心悟道之言。
遠的不去說它,隻就我們這輩人的有限經曆來講,大概很多人對於過去一些政治運動中的投機、誣陷、傾軋,直至出賣朋友的行徑,都不會感到生疏。而當這種種惡行發生於那種“政治異化”過程中,則更是花樣翻新,變本加厲。有些人竟然以革命的名義,在“打倒走資派”、“批鬥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堂堂正正的旗幟下,有組織有領導地大張旗鼓地公開進行。在這種情勢下,那些充滿個人的無助感、卑微感、絕望感的受害者,迫於當時的強大攻勢,不大可能進行絕交、申討之類的直接對抗。加之在所謂“群體性的曆史災難”中,個人的卑劣人性往往被“時代悲劇”、“體製缺陷”等重重迷霧遮掩起來,致使大多數人更多地著眼於社會環境因素,而輕忽了、淡化了個人應負的道義責任。充其量,止於就事論事,辨明是非,而很少有人能夠燭隱抉微,透過具體事件去進行心靈的探察,靈魂的拷問。
世事駁雜,人生多故,我們究竟應當如何麵對這類問題?輕輕地放過,固然不可取,但簡單的牙眼相還,睚眥必報,也隻是一時痛快而已。我以為,不妨參照陳夢雷的做法,堅定地守護著思想者的權利,在痛定思痛,全麵披露事實真相的同時,能夠深入到心靈的底層,從人性的層麵上,揭示那班深文周納、陷人於罪者居心之陰險,手段之齷齪,靈魂的醜惡。這樣,不僅有功於世道人心,為後來者提供一些寶貴的人生教訓;而且,可以淨化靈魂,警戒來者,防止類似的人間悲劇重演。
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我們拂去歲月的埃塵,翻開三百多年前的史頁,舊案重溫,再現陳夢雷上當受騙,沉冤難雪,終於痛寫《絕交書》,使真相大白於天下的血淚交迸的曆程,確是不無教益的。
難 友
陳夢雷出身於一個富有文化教養的詩書門第,父親教子有方,管束極嚴,在他的身上傾注了全部心血。因而,他得以年少登科,剛剛十二歲就入泮成了秀才;八年後參加鄉試中了舉人;又過了一年便高中庚戌科的二甲進士,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不久即授翰林院編修。真是春風得意,平步青雲。康熙十二年,由於母親在京師不服水土,他臨時請假護送南歸,返回原籍福建侯官(福州),從而結束了三載安富尊榮的京宦生涯。這一年剛剛二十五歲。他萬萬沒有想到,此番南下竟成了他“運交華蓋”的人生轉捩點。可憐一枕還鄉夢,斷送功名到白頭!
陳夢雷回到家鄉不久,就趕上了“三藩之亂”爆發,靖南王耿精忠擁兵自重,據閩叛清,一時間鬧得人心浮蕩,滿城風雨。為了網羅名士,壯大聲威,硬逼著陳夢雷改換門庭,出任偽翰林院編修,由於本人拒不接受,而降授為戶部員外。陳夢雷無奈,便披緇削發,躲進了僧寺,托病不出。叛軍還是不依不饒,三天兩頭地催逼就道,他脫身無計,隻好虛與委蛇,準備尋覓機會一走了之。
就在這時,與他同為福建鄉親,同年考中二甲進士,同為翰林院編修,而且有很深交情的李光地,也因為探親返回了家鄉。由於李光地是著名的理學家,在當地名氣很大,耿精忠想要借助他的聲望招搖作勢,便派人到他的安溪故裏,召他出仕。他趁著耿精忠親自接見的機會,悄悄來到了侯官,暗地裏與陳夢雷會麵。兩個知心朋友好久沒在一起談心了,而今難裏重逢,自有訴不盡的衷腸,說不完的款曲,足足傾談了三個晚上,內容主要是圍繞著如何對待麵臨的艱危形勢,籌謀應付叛軍的對策。
他們考慮到,陳夢雷已經陷身羅網,輕易脫不了身,隻好因勢乘便,暫時留下來出麵周旋,同時做一些了解內情、瓦解士心的工作,待討耿清軍一到,便做好內應,以應時變;而尚未出任偽職的李光地,則趕緊藏匿起來,並且盡快逃離福建,然後設法與朝廷取得聯係,密報耿軍實情,剖白兩個落難臣子的耿耿忠心。
握別時,陳夢雷激動不已,當即向李光地誓約:他日如能幸見天日,那時我們當互以節操鑒證;倘若時命相左,未能得償夙願,後死者也當會通過文字來展示實情,使天下後世知道,大清國養士三十餘年,在海濱萬裏之遙的八閩大地,還有一兩個矢誌守節的孤臣,死且不朽。李光地聽了這番情辭懇切的內心剖白,頗有一番感慨,在點頭稱許之餘,趁便向陳夢雷提出代為照料家中百口的要求,並囑咐他安心在這裏留守:“光複之日,汝之事全部包在我的身上。”
這樣,李光地便放下心來,返回安溪,然後遁跡深山,籌措出逃之計。由於此間遠離侯官六百餘裏,消息十分閉塞,為了更多地掌握耿軍內情,了解其發展態勢,他又幾次派人專門到陳夢雷那裏去打探虛實,進一步摸清底細,以便北上之後,向朝廷進獻討逆破敵之策。
過了不多日子,李光地就順利出逃了。在陳夢雷的多方周旋下,叛軍對李潛逃一事沒有加以深究,其家口也賴以保證了安全。這壁廂的陳夢雷,身處叛軍之中,如坐針氈,度日如年,日夜翹首北望,企盼著摯友有信息傳來;那壁廂的李光地,脫開虎口之後,則鴻飛冥冥,杳無蹤影,再也沒有隻言片紙告慰別情。原來,他已經把由陳夢雷提供的耿軍內情和行陣虛實全部整理成文字,用蠟丸封好,作為密疏上報給朝廷,並提出建議:南下清軍應以急攻為主,不宜遷延歲月,以免日久生變。而密疏上卻隻署了自己的名字,絲毫沒有提及陳夢雷曾經參與其事。康熙皇帝得報,如獲至寶,真是“欲渡河而船來”,立刻將它遍示群臣,同時命令兵部抄寄前方,使將帥知之,采取相應的對策。康熙帝滿口稱讚李光地:“真忠臣也!”很快就加以厚賞重用,超授李光地為侍講學士。
康熙十六年,清軍收複福建,叛將耿精忠率眾投降。這時,李光地又以平叛功臣和接收大員的姿態再次蒞臨福建,聲威赫赫地出現在侯官衙署。在接見陳夢雷的時候,親口告訴他:“你做了大量盡忠報國的事情,不是一樣兩樣,吾當一一地向皇帝秉告。”並且題詩相贈,有“李陵不負漢,梁公亦反周”之句,讚揚他身在偽朝,不忘邦國,像投降匈奴的李陵、身仕北周的梁士彥那樣,能夠苦心孤詣,勤勞王室。一番經過刻意構思、措辭美妙的甘言旨語,說得滿腦袋書呆子氣的陳夢雷,像是泡在蜜糖罐裏,身心舒泰地回到了家裏,靜候著回黃轉綠、苦盡甘來的佳音。每天每日,他都可憐巴巴地想望著:朝廷如何重新啟用他,給他以超格的獎掖;縱不能如此,退出一萬步去,聖上也必能體察孤臣孽子在極端困苦處境中的忠貞不渝的苦心。
萁豆相煎
有道是:無巧不成書。也是合該著陳夢雷倒黴晦氣,“福建之亂”中偏偏有一個叫作陳昉的人主動投靠了耿精忠的叛軍,並被授為翰林院大學士,由於他們同姓,又同在叛軍中供職,結果,京師中就把這個人誤傳為陳夢雷。為此,他受到了刑部的傳訊。緊接著,收降的叛軍裏又有人舉報陳夢雷曾經參與倡亂。這樣,刑部便以“從逆”的罪名逮他入獄。陳夢雷萬萬沒有料到會有這一遭—靖逆的功臣沒有當上,反倒成了禍患不測的階下囚,正是“有懷莫剖,負謗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