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3(2 / 3)

當然,盡管他的深心裏非常痛苦,但還抱有足夠的希望:一是他認為康熙皇帝洞悉其中內情,最後總會公正、客觀地對待他(他滿以為李光地已經如實上報了);二是身為朝廷命官、皇帝寵臣,又對事實真相一清二楚的李光地,更會不忘前情,踐履舊約,鼎力加以營救。可是,他哪裏知道,事實恰好相反,那個滿口應承必定予以厚報的李大老爺,早把這個昔日的“知心朋友”、患難中的救命恩人丟在了九霄雲外。對於麵臨滅頂之災的陳夢雷,不但避之唯恐不遠,未置片言隻語以相救援,反而在其著述中,借著敘述當年在福建的那段遭遇,把陳夢雷寫成甘心事敵還不算,並且企圖陷害朋友於不義,要把他也拉下水,用以表白自己的立場堅定,旗幟鮮明。這麼一“撇清兒”不打緊,可就把陳夢雷送上了絕路—進一步坐實了他的“從逆”罪證,使之成為一樁鐵案,結果是以死刑論斬。而最後拍板敲定這個死刑案的,恰恰是康熙皇帝。

對於完全出於無奈,被迫就任偽職的陳夢雷—且不說在被拘中他還有立功表現—科以如此重刑,許多與此事毫無瓜葛的局外人,都覺得量刑過於酷峻,未免有失公允;尤其為李光地的背信棄義、賣友求榮深致憤慨,因而明裏暗裏站在陳夢雷一邊,幫助他說了一些好話。與李光地同為侍講學士的徐乾學,出於憐才惜士之殷,勸說李光地應恪盡朋友情誼,勇於出麵,上疏營救,不要坐視不顧。而李光地卻以“恐怕無濟於事”為辭加以推脫。在徐乾學一再催促之下,才勉強答應以他的名義上疏,但呈文要由徐乾學來代擬。與此同時,明珠太傅也上殿說情,奏請康熙皇帝從寬發落。最後總算免除了一死,把陳夢雷流放到盛京,給披甲的滿洲主子為奴。李光地則在紫禁城裏獨享富貴,穩做高官,聲望日隆;視陳夢雷如同陌路之人,未曾有過片紙通問,什麼往日的深恩,當麵的承諾,早已淡忘如遺。

對於陳夢雷來說,這場奇災慘禍如果也還有什麼裨益的話,那就是從中認識到仕途的險惡、人事的乖張,也擦亮了眼睛,看清了所謂“知心朋友”的真麵目。他是一個心實性善的厚道人,雖說通今博古,滿腹經綸,卻未免過分迂闊,帶有濃重的書生氣。他真正識破李光地的心術與心跡,是經曆了一個曲折而長期的過程的。當他開始得知李光地並沒有在蠟丸中如實披露事實真相時,雖然有些震驚,深感失望,但還覺得情有可原,李光地有其難言之隱,主要是為了回護自己,洗清幹係,以免橫生枝節;當時他絕沒有料到,李光地竟會趁機傾陷,落井下石,必欲置之於死地而後已。後來,隨著事態的發展,一樁樁一件件令人心膽俱寒的事實亮了出來,才完全暴露出李某人的嘴臉,這使他痛苦到了極點,也痛恨到了極點,正所謂“不救之失小,而下石之恨深”。

他長時期沉浸在極度苦悶之中,有時甚至不想再活下去。平素他是最尊崇孔聖人的,懂得“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的道理;他也十分欣賞莊子,對於《南華經》中所倡導的心齋、坐忘的超人境界,“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的人生理念,從小就諳熟於心,而且經常說給別人聽,講得頭頭是道;可是,真正臨到了自己頭上,卻無論如何也修煉不到那種火候。他曾經幻想過,哪一天喝上一杯“孟婆茶”,或者飽飲一頓“忘川水”,把過往的一切憤懣、憂煩,傷心、氣惱,統統地丟到耳旁脖子後去;也曾想,學學那位華山道士陳摶老祖,連續睡上一百天,架構一場“夢裏乾坤”,換來一個全新的自我;可是,一切都是徒勞,不要說沉沉地睡上一百天,就連一個晚上也未曾安眠過。那噩夢般的前塵往事,無日無夜不在糾纏著他,困擾著他,直弄得他“千辛百折,寢食不寧”。

經年的困頓已經習慣了,沉重的苦役也可以承擔,包括他人的冷眼、漠視統統都不在話下,唯獨“知心朋友”的恩將仇報,背信棄義,是萬萬難以忍受的。如果說,友誼是痛苦的舒緩劑,哀傷的消解散,沉重壓力的疏泄口,災難到來時的庇護所;那麼,對友誼的背叛與出賣,則無異於災難、重壓、痛苦的集束彈、充氣閥和加油泵。已經膨脹到極點了,憋悶使他片刻也難以忍受;如果不馬上噴發出來,他覺得胸膛就會窒息,或者炸開。因而,在戴罪流放的次年秋天,他滿懷著強烈的憤慨,抱病揮毫,寫下了一紙飽含著血淚的《絕交書》。

拷問(之一)

《絕交書》全文四千餘言,大體上包括四層內容:開頭以少量文字交代寫作意圖;接著敘述他和李光地麵對叛軍逼迫,籌謀對策的原委;三、四部分揭露李光地背信吞功、賣友求榮的事實真相,並對此予以痛切的譴責,進行靈魂的拷問,為全文的重心所在。下麵,摘要引述《絕交書》中的部分內容:

自不孝(陳夢雷自稱)定案之後,洊曆寒暑,年兄(指李光地)遂無一介,複通音問,其視不孝不啻握粟呼雞,檻羊哺虎,既入坑阱,不獨心意不屬,抑且舞蹈漸形。蓋從前牢籠排擠之大力深心,至是而高枕矣。

然奏請者有人,援引釋放之例者有人。年兄此時身近綸扉,縮頸屏息,噤不出一語,遂使聖主高厚之恩,僅就免死減等之例,使不孝身淪廝養,跡遠邊庭。

老母見背,不能奔喪;老父倚閭,不能歸養。而此時年兄晏然擁從鳴騶,高談闊步,未知對子弟何以為辭?見仆妾何以為容?坐立起臥,俯仰自念,果何以為心耶?

夫忘德不酬,視危不救,鄙士類然,無足深責;乃若悔從前之妄,護已往之尤,忌共事之分功,肆下石以滅口,君子可逝不可陷,其誰能堪此也?

向使與年兄非同年、同裏、同官,議論不相投,性情不相信,未必決裂至此!

回思十載襟期,恍如一夢,人生不幸,寧有是哉?

引文的大致意思是:

自從我罪案判定之後,已經過去一年多的時間,你老兄連一封書信也沒有寄過,再也不複過問,看來我在你的心目中是沒在絲毫地位的,簡直如同手裏抓著一把米可以隨意吆喝的小雞,如同圈裏的隨時準備飼虎的綿羊。既然我已經落入陷阱一般,係身牢獄,你便不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且,高興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果說,從前你還有所顧忌的話,那麼,到了現在,過去對我進行牢籠、排擠的大力深心,就完全放了下來,高枕無憂了。

案發之後,許多人都對我表示同情,給予關照,有的給皇帝上疏,奏請聖上法外施恩;有的援引已往的成例,要求將我無罪開釋。那麼,此時正飛黃騰達、身近內閣(明清時宰輔所在之處為“綸扉”)的你老兄又是怎麼做的呢?你在一旁縮著脖子,屏住氣息,噤若寒蟬,不發一語。致使聖上雖然施恩高厚,也僅僅依照罪行減等之例,免除了我的一死,結果造成我淪為卑賤的奴隸,流放到遼遠的邊庭。老母去世,我不能前往奔喪;年邁的父親整天地倚門佇望,我也未能歸養。而你老兄,此時卻晏然處之,心安理得,出行時,騎卒傳呼喝道,前呼後擁,坐下來,高談闊論,意氣揚揚。我不知道,對於了解情況的子弟們,你將用什麼言辭來交代?見到仆從和妻妾們,怎麼去雕琢粉飾?行走坐臥,展轉思量,如何才能安頓下這顆心來?

那種知恩不報,見危不救的行為,如果發生在鄙陋不堪的俗人身上,固然不足加以深深的責備,而你身為堂堂的理學名臣、一代道德冠冕,竟然這樣掩飾自己從前的過失,不僅獨吞兩人合作共事所獲得的成果,而且心懷忌恨,暗中落井下石,企圖滅口銷贓。士可殺不可辱,可以從容麵對死亡,卻絕不能忍受這種無端的傾陷。

我也曾想過,如果我們不是同年登第、同鄉,又同在翰林院供職,如果相互間素無情誼,沒有共同語言,性情也不投合,彼此不相信任,今天大概也不至於決裂到這種程度。你的所作所為實在太令人痛心疾首了!回想我們十載交情,相互期許,於今恍如一場夢境,全部化作虛無。人生難道還有比這更不幸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