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有清一代的學問大家、文章巨匠,《絕交書》寫得聲淚交迸,震撼心扉;即事論理,層層剖斷,極富說服力、感染力;而且,在敘述策略上也十分考究:他考慮到此文必將流布天下,並能上達宸聽,因此,充分利用“哀兵必勝”的心理,采取“綿裏藏針”的手法,以爭得廣泛的同情,占據主動地位。當然,也和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素來講究“交絕不出惡聲”的傳統禮儀有關。就是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肯撕破臉皮,把朋友間的齟齬徹底張揚出去;即使公開決裂了,也還要講究說話的方式方法。
晉代的嵇康寫過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這在文學史上是赫赫有名的。山濤,字巨源,原本“竹林七賢”之一,後來喪失操守,投靠司馬昭當了選曹郎,他在調升散騎常侍以後,想舉薦嵇康來充任這一職務。當時,司馬氏篡魏自立之勢已成,嵇康在政治上與之處於對立地位。山濤卻要舉以自代,拉著他一同下水,在嵇康看來,這是對他的人格的蔑視與汙辱。於是,投書加以拒絕,並斷然與之絕交。
而陳夢雷的這份《絕交書》,則著眼於剖白蠟丸密疏真相,徹底揭露李光地“麵諾背違,下石飛矢”的偽君子麵孔。這對於滿口仁義道德、孝悌忠恕,以“理學名臣”彰聞於世的李光地來說,無疑是致命的一擊。
因此,一當《絕交書》麵世,李光地便立刻授意子弟,組織人四處查收、銷毀。然而,效果不佳,反倒欲蓋彌彰,流傳更為廣遠,直至“分贈諸師友,轉相抄誦,而使萬人歎賞”了。以不畏權勢名重當時的黃叔威,有一篇評論頗具代表性。他說:《絕交書》“前麵多少含忍,後麵則痛心已極,無複可奈。不知是淚是血,是筆是墨?其文氣一往奔注,有怒浪翻空,疾雷破柱之勢”。讚揚陳夢雷“慷慨激烈之氣,可以貫金石動鬼神”;“後死有人,當不令如此大節,遺落天壤也”。反過來,對於李光地則痛加鞭撻,竟至呼出:“噫!安得立請上方斬馬劍,一取此輩頭乎!”
拷問(之二)
看到這裏,我想,讀者一定會循著《絕交書》中質問的“何以為辭”、“何以為容”、“何以為心”的線索,提出一係列的問題,比如,李光地如此喪心昧良,難道他就沒有絲毫顧忌嗎?
“首先,他將如何麵對陳夢雷這個過去的‘知心朋友’?”
其實,對付的辦法說來也很簡單。當陳夢雷對麵責問時,他隻是“唯唯而已”。這樣一來,你也就拿他沒有辦法。在“當紅大佬”李光地的心目中,陳夢雷,一個永無翻身之望的戴罪流人,不知哪一天就將填屍溝壑,即使勉強得以苟延殘喘,也是“有若無,實若虛”也,“不啻握粟呼雞,檻羊哺虎”,是可以隨意擺布,甚至完全否定他的存在,連正眼都無須一瞬的。
“那麼,作為著名的理學家,孔聖人的後學嫡傳,二程、朱熹的忠實信徒,他總該記得孔夫子的箴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不能什麼也不怕吧?他總該記得曾子的訓導:‘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他在清夜無眠之時,總該捫心自問:為人處世是否於理有虧,能否對得起天地良心吧?難道他就不怕良心責備嗎?”
“三畏”、“三省”的修養功夫,孔、孟、顏、曾提出的當日,也許是準備認真施行的;而當到了後世的理學家手裏,便成了傳道的教條,專門用以勸誡他人,自己卻無須踐行了。他們向來都是戴有多副人格麵具,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的。至於所謂“良心責備”,那就隻有天公地母知道了,於人事何幹?你同這類人講什麼“天地良心”,縱不是與虎謀皮,也無異於夏蟲語冰、對牛彈琴了。
“那麼,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你李光地可以不在乎陳夢雷,也可以不去管什麼‘天地良心’,難道就不怕社會輿論、身後公論嗎?”
那他也自有應對的辦法—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厚起臉皮來,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為之。有道是:“身後是非誰管得”?“青史憑誰定是非”?
“私誼、公論全不在乎,身後是非也盡可拋開不管,對付這樣的人也真是毫無辦法。不過,能夠直接決定他的命運的康熙皇帝怎麼看他,那他還得認真考慮吧?康熙老佛爺可是眼睛裏揉不進沙子的。”
康熙皇帝精於世事,這不假,但他也要分別情況。對於這類“狗咬狗”的瑣事,他老人家才不會作興去管哩!在這個雄鷙、精明的最高封建統治者眼裏,漢族官員都是一些奴才坯子,一些隻供驅使的有聲玩具,是無所謂“義”,無所謂“德”的。恨不得他們一個個鬥得像烏眼雞似的才好哩!互相攻訐,彼此監控,那就更容易加以駕馭、箝製了。
本來,對於李光地的心術、品行,萬歲爺也好,一般僚屬也好,上上下下都看得十分清楚,“若犀燃鏡照而無遁形”。全祖望說得更是直截了當:“榕村(李光地號)大節,為當時所共指,萬無可逃者”。可是,由於皇帝的百般回護,盡管告訐、揭發者不乏其人,他還是仕途順暢,一路綠燈,後來以七十七歲高齡卒於任所。康熙帝深情悼惜,無限感傷地說:“知之最真無有如朕者,知朕者也無有過於李光地者。”雍正帝對他也十分賞識,即位之前即曾親筆賜贈“昌時柱石”的扁額,表彰李光地的勞績;登極後,在日理萬機的劬勞之餘,還記懷著已經作古多年的李光地,特予追贈太子太傅,並恩準其入祀賢良祠。
原來,在這些封建帝王腦子裏,社會倫理學是服從於現實政治需要的。他們所關心的是,你是否效忠於朕躬本身,是否效忠於大清王朝,你為捍衛“家天下”的帝統和鞏固皇權做出過什麼貢獻,是否算得上一個夠格的忠順奴才。在這方麵,應該承認,李光地是無可挑剔的。連陳夢雷都曾對康熙帝說過:李光地雖然愧負友人“千般萬般,要說他負皇上卻沒有”。對於李光地來說,隻這一句話就夠了,等於加上了千保險、萬保險。這也就無怪乎康熙皇帝對這位“真忠臣也”,恩波浩蕩,褒賞有加了。從這兒也可以看出陳夢雷的忠厚而顢頇的書生本色。這樣的“直巴頭”來和八竅玲瓏、鬼精鬼詐的李光地過招兒,自然是“孔夫子搬家—盡是書(輸)了”!你看人家李光地怎麼說他:“自甘從逆”,“辜負皇恩”。專揀要害的地方叼,用語不多,卻字字著硬。
說到底,那些所謂“聖帝賢王”是絕對靠不住的。早在初唐時期,位居“四傑”之首的王勃就曾在《滕王閣序》中提出過疑問:“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說的是兩漢,實際上意在本朝。漢、唐尚且如此,遑論其他!所以,我對於一些曆史小說和電視劇狂熱地吹捧康、雍、乾祖孫三輩,一向不以為然。最不可理解的是《康熙王朝》的主題歌中,竟然深情脈脈地替這位老皇上暢抒宸衷:“我還想再活五百年!”這還得了?如果他老人家真的再活上五百年,那就要橫跨七個世紀,在金鑾殿的龍椅上一直坐到2222年,那樣,我們中華民族就還得在封建專製的鐵軛下彎腰俯首二百幾十年,你說悲哀不悲哀,可怕不可怕呀?
不算結尾
西哲“讀史使人明智”的說法,無疑是正確的。不過,我覺得,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視角來切入。讀史,也是一種今人與古人的靈魂的撞擊,心靈的對接。俗話說,“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這種“替古人擔憂”,其實正是讀者的一種積極參與和介入,而並非以一個冷眼旁觀者的姿態出現。它既是今人對於古人的叩訪,審視,駁詰,清算,反過來也是逝者對於現今還活著的人的靈魂的拷問,拉著他們站在曆史這麵鏡子前照鑒各自的麵目。在這種重新演繹人生的雙向心路曆程中,隻要每個讀者都能做到不僅用大腦,而且還能用心靈,切實深入到人性的深處,靈魂的底層,滲透進生命的體悟,恐怕就不會感到那麼超脫,那麼輕鬆,那麼從容自在了。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