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4(1 / 3)

忍把浮名換釣絲

那篇以信劄形式寫的絕妙的山水小品《與宋元思書》,吸引我花了幾倍於陸路行車的時間,乘船溯富春江而上,自富陽至桐廬,而後又暢遊了七裏瀧。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那該是多麼自在逍遙,任情適意呀!此刻,我對當年駕著一葉扁舟在富春江上恣意閑遊的吳均,真是豔羨極了。

吳均生當南北朝時代,精於史學,曾奉詔撰寫《通史》;而一部《齊春秋》卻使他招了禍,梁武帝惡其實錄,下令焚書、免職。看來,他的仕宦生涯並不是很順暢的。這從這封短簡的最後,偏要濃重地綴上一筆:“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返”(意思是,即使像蒼鷹那樣直上青雲的追求高官厚祿者,仰見這樣奇麗的群峰,也會止息他們的久慕榮利之心;而那些整天忙於經營世務的人,窺望如此雋美的幽穀,更將在此間流連忘返),也可以察知一二。其間,固然有向友人極力張揚富春山水無窮魅力的用意,但主要的還是抒寫其對於避官遁世、退隱山林的向往之情,反映了作者的恬淡情懷,也透露出他的身世之感。

客輪繼續在碧綠如油的江流中緩緩行駛,航路回環曲折。但不管怎樣左彎右拐,眼前麵對的總是連綿起伏的屏風一般的翠嶺晴巒,尤其是七裏瀧,天光、水色、林影、嵐煙,澄鮮一碧,景色絕佳。早在兩漢之交,嚴子陵老先生就選中了這個地方,隱居度日,漁釣終生,他的好眼力,好運氣,著實令人歎服!

嚴光,字子陵,會稽郡餘姚縣人,早年曾同南陽郡的劉秀一起四出遊學,彼此結下了很深的交誼;劉秀起兵之後,他幫助拿過一些主意,因而深得這位傑出的政治家的器重。可是,當劉秀奪得了天下,登上皇帝寶座之後,文官武勇,風虎雲龍,從四麵八方聚集而來,唯有嚴光卻躲得遠遠的,改名變姓,高隱不出。

光武帝深深仰慕他的才情、人品,很想請他出來協助治理天下,便憑著往日的記憶,著人圖寫嚴光的形貌,下令各個郡縣按圖察訪。後來,有人上書報告,在富春山下,發現一個身披羊裘,漁釣澤中的男子,形跡頗似其人。光武帝當即派人訪查,果然是那個嚴光。於是,備下車輛和璧帛前往延聘,但是,嚴光卻推辭至再,拒絕出山,使者往返三次,才勉強登車來到京城洛陽。

官居司徒的侯霸,與嚴光也是老朋友,聽說他已到京,便遣人送信,邀他晚上在相府會麵。

嚴光問來人道:我的老朋友侯霸一向傻乎乎的,現在可好一些了?

來人答說:他已經位至三公,沒有看出來怎麼傻呀。

嚴光緊著搖頭說:我看他和過去沒有什麼變化。

使者忙問其故,嚴光笑道:你說他不傻,那他為什麼不想想:我連天子都不肯見,難道還能見他這個臣子嗎?

最後,應使者苦苦請求,嚴光口授了一封短簡給侯霸。大意是,位至鼎足而立的三公高位,很好。以仁義輔佐君王,天下人都歡迎;如果一味阿諛順旨,可要當心送掉自己的腦袋。

侯霸看過,便把短簡呈送給光武帝,光武帝笑說:我這個狂妄的夥伴啊,還是那個老樣子!說著,便馬上登車來到了嚴光住所。

當時,嚴光正在躺著休息,皇帝來了也不肯起來。光武帝無奈,隻好走進他的臥室,撫摸著他的肚子叫道:

“喂,子陵!難道你就不能協助我治理天下嗎?”

嚴光仍是佯作睡去,閉目不應,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熟視,說:從前唐堯以盛德著稱,但仍有巢父隱居不仕。人各有誌,何必相逼呢?

光武帝無可奈何地說:我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可是,竟不能屈你為臣呀!說罷,歎息登車而去。

過了幾天,光武帝再次親自前來敦請。他們在宮中憶敘了舊日的友情,討論了治國之道,相對累日。談得困倦了,便同臥在一張床上,嚴光竟“以足加帝腹上”,於帝王之尊,視之蔑如。第二天,太史慌忙奏報:有客星犯帝座,情況十分緊急。光武帝笑著告訴他:不必大驚小怪,是我與故人嚴子陵共臥一床啊。

光武帝任命嚴光為諫議大夫,但他堅決不肯接受,執意回去隱居,皇帝不便勉強,隻好聽其自便。這樣,嚴光就回到了富春山下七裏瀧中,釣他的酸菜魚去了。

十二年後,光武帝再次聘他入朝輔政,他仍然不出,最後壽登耄耋,安然故去。後人就把他隱居之地稱為嚴陵瀨,指認江邊兩座拔地而起的突兀石台為嚴子陵釣台,並在釣台旁邊修了一座嚴先生祠,曆代奉祀不衰。

參謁過祠堂之後,我應主人之邀,即興題了兩首七絕:

忍把浮名換釣絲,逃名翻被世人知。

雲台麟閣今何在?漁隱無為卻有祠!

江風謖謖釣絲揚,泊淡無心事帝王。

多少往來名利客,筋枯血盡慕嚴光!

七裏瀧既然是嚴子陵避官歸隱、耕讀漁釣的所在,當日無疑是非常闃寂的;今天卻已經熙熙攘攘,遊人雲集了。但桐廬人畢竟是高明的,他們在商品經濟大潮中,沒有趨時媚俗,像某些風景點那樣,在釣台搞一些粗俗不堪的仿古建築或者遊樂設施、神怪景觀,而是以弘揚華夏文明為宗旨,堅持高雅、樸素的原則,把釣台建成一處兼具民族傳統和地方特色的高檔次的文化景區。從江邊的嚴子陵祠堂到山上的釣台原有一條六百多個石階的通道。為了增加文化內涵、減除遊人寂寞,他們依據山勢起伏,在綠樹、修竹掩映中,另建一條婉若遊龍的長達四百米的碑林長廊,選刻了曆代吟詠釣台的詩文名篇,書法家均屬當代國內一流,遍布三十一個省、區、市以及港、澳、台地區,題詩、作字的還有國外的一些漢學名家。

風景管理區還從六朝到明、清曾經遊訪、吟詠過釣台的著名文學家中遴選出二十一位,雕塑成二米高的石像。一個個綽約生姿,神情畢現。

李太白悠然斜臥在青花石板之上,與他所愛慕的“高山安可仰”,“風流天下聞”的孟浩然長結芳鄰。

陸放翁、辛稼軒,分別是南宋最偉大的愛國詩人、愛國詞人,他們風格、氣質十分接近,又生活在同一時代,隻是由於奔波南北,平生缺乏接觸條件,令人引為千秋憾事。現在,他們一前一後比肩而立,總算有了詩酒談歡,酌詩論文的機會。

在翠竹琳琅,亭閣參差的大自然懷抱裏,一切紛爭、矛盾都會得到淡化、冰釋。當年,北宋的司馬光與王安石,一為反對新法的領袖,一為變法的首腦。二人年歲相仿,遊處相知之日甚久,卻是一對政敵,議事每相齟齬。司馬光曾三次致書王安石,對新法陳列了四大罪狀,進行無情的攻擊;王安石也寫了《答司馬諫議書》,予以針鋒相對地駁斥。他們在同一年死去,直到最後也未曾和解。九百多年過去了,此刻,閑居於釣台之側的王安石,正意興悠然,撚須漫步,一改其生前的峻急、激烈之態;那邊,司馬光也在信步閑行,二人離得很近了。不妨設想,他們聚在一起,肯定會談起嚴光、釣台以及富春山水的話題,也許要說:嚴子陵真是個老滑頭,他可比我們逍遙自在多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他竟活了八十歲,了不得,了不得!

我們時而在石徑上漫步,仰瞻這些文豪、巨擘的豐采,同他們一起徜徉於青鬆翠竹之間,欣賞著水色山光,林巒佳致;時而沿著碑廊,騁心遊目,不斷地為那些警策的詩篇和靈動的筆勢拍掌叫絕,完全忘記了登山的勞累。

曆代吟詠釣台的詩文,各自的著眼點不同,見解也常有歧異,集中到一塊來展讀,頗似參加一次別開生麵的研討會。對於嚴子陵的品格風範和價值取向,多數詩人、學者是持肯定態度的。宋人黃庭堅的詩,可說具有代表性:“平生久要劉文叔,不肯為渠作三公。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他的意思是,雖然子陵與光武是故知,卻不肯入朝享受三公之貴。那麼,是否就沒有支持光武帝呢?當然不是。嚴光以其桐江垂釣的一絲清風,使令漢家天子的身價重於九鼎。

有的詩以二者相比,結論是:“世祖(劉秀)升遐夫子(嚴光)死,原陵(光武帝墓園)不及釣台高”。有的詩說,“漢家世業成秋草,江月年年上釣台。”在久暫、存亡的對比之中,顯現出二者價值的高下。有些詩文借高士嚴光來譏諷那班熱心榮名、奔趨利祿之人。道光年間進士李佐賢有句雲:“經過熱客知多少,嚐被先生冷眼看。”

最有趣的是李清照的《夜發嚴灘》詩:“巨艦隻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深宵過釣台。”宋室南渡後,女詩人隻身漂泊於浙中一帶,此詩就是她從臨安去金華,船經釣台時所作。

也有一些詩善作反麵文字,讀來饒有情趣。元人貢師泰有詩雲:“百戰關河血未幹,漢家宗社要重安。當時盡著羊裘去,誰向雲台畫裏看?”可說是責問得有理,抓住了要害。是呀,如果都像嚴光那樣披著羊裘釣魚去,漢家江山還要不要了?那樣,雲台麟閣的功臣就再也沒有了。

還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一著羊裘便有心,虛名傳誦到如今。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譏刺嚴子陵雖以漁釣避官,卻也有沽名釣譽的一麵。不然,為什麼偏偏要披羊裘以立異呢?想來即使起子陵於地下,恐怕也難於置辯。而且,自古以來,一提到“釣魚”,人們便會聯想到磻溪釣叟薑太公“直鉤釣王侯”的傳說,想到那位“以虹霓為絲,明月為鉤”,誌在建不世之功的“海上釣鼇客李白”;直到今天,人們還把以小取大的投機行為稱作“釣魚”。

但是,平心而論,綜觀嚴子陵屢征不就、決意歸隱的全部經過,又確實覺得這種“誅心之論”有些過於挑剔,不免為嚴老先生叫一聲“冤哉枉也”。明代詩人汪九齡有一首七律,劈頭就講:“竟日垂綸江上頭,先生原不為名鉤!”接著,擺事實講道理,進行有力的辯白,好像是專門為此而作的。圍繞著“羊裘”問題展開一番討論,這也算得是騷壇上的一重公案吧?

看過了碑廊,我們又循著蜿蜒的石徑繼續往上攀登。經過幾度曲折,來到一處叫作中亭的地方。這裏恰在山腰正中,叢林掩映中現出一棵高大的石筍,旁麵伸出兩條岔路,分別通向左右上方的東台與西台。我們稍事喘息,便順著路標的指引,向著東麵的嚴子陵釣台奔去。

站在百丈高崖之上,眺望滾滾江流,遙想子陵當年僻處江隅,過著耕樵漁釣的近乎原始的生活,該曆盡多少艱辛,付出何等代價呀!過去看到一些描寫隱士生活的詩文,往往是北窗高臥,長鬆箕踞,或者寒林跨蹇,踏雪尋梅,都是逍遙自在得很;而“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詞中所描寫的,就更是充滿了逸趣幽思,詩情畫意。實際上,這種詩化了的隱逸生活,隻有少數人可能享得,大多數隱士是沾不上邊的,起碼嚴子陵不具備這個條件。

古代的隱逸之士為了逃避世俗的紛擾,總要寄身於遠離市廛的江湖草野,或者棲隱在山林岩穴之中,過著一種主動摒棄社會文明的原始化、貧困化的經濟物質生活,自然難免饑寒凍餒之苦。做過彭澤令的陶淵明,尚且時時苦吟:“夏日常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鳥遷”,“饑來驅我往,不知竟何之”,更何論其他呢!

看來,隱士並不是好當的,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對於他們來說,最大的困難還不是物質條件的匱乏與貧賤的折磨,而是精神層麵上的痛苦,所謂“隱身容易隱心難”。隱士幽居與烈婦守節有些相似,與其說要過物質上的難關,毋寧說,主要還是戰勝心靈上的熬煎。就是說,找一個遠離塵囂、擺脫紛擾的林泉幽境,把身子安頓下來,比較容易做到;可是,要真正使心神寧寂,波瀾不興,卻須破除許多障礙,經過一番痛苦的磨煉功夫。

士者仕也。“學成文武藝,售與帝王家。”擺在中國古代士人麵前的,不是西方知識分子那樣開放的多元價值取向,而是一條人生的單行線,萬馬千軍都要通過登朝入仕這條獨木橋。任何一個隱逸的士人,自幼接受的也都是儒學的教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奮鬥目標和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人生“三不朽”抱負,從小就在頭腦裏紮下了深深的根子。他們總是以社會精英自居,抱著經邦濟世、尊主澤民的理想,具有極其強烈的自我實現的願望。

而要實現這些宏偉的抱負,就必須憑借權勢,正如漢代學者劉向說的,“道非權不立,非勢不行”(《說苑》)。他說,五帝三王教以仁義而天下變,孔子亦教以仁義而天下不從。為什麼?就因為一者有權位,一者沒有權位。對於封建時代的士子來說,如何才能取得權位呢?唯有沿著立朝入仕的階梯一步步地爬上去。而避官歸隱,卻是與此南轅北轍,大相徑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