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4(2 / 3)

古代士人的隱心,分自覺與被動兩途。有些人是在受到現實政治鬥爭的劇烈打擊或深痛刺激之後,仕途阻塞,折向了山林。開始還做不到心如止水,經過一番痛苦的顛折,“磨損胸中萬古刀”,逐步收心斂性,戰勝自我,實現對傳統的人格範式的超越。也有一些人以追求人格的獨立與心靈的自由為旨歸,奉行“不為有國者所羈”、不“危身棄生以殉物”的價值觀,成為傳統的官本位文化的反叛者;他們自覺地向老莊和釋家尋繹解脫之道,以取代那些孔門聖教,在闡發“自然無為”的道家哲理中體悟到人生的真諦,領略著人生的樂趣,並獲致精神的慰藉。甚而如同禪門衲子一般,卸掉人生的責任感,進入政治冷漠、存在冷漠的境界,不僅對社會政治不動心、不介入;而且對身外的一切都不聞不問,使冷漠成為一種性格存在狀態。

隱心,就要使靈魂有個安頓的處所,進而使心理能量得到轉移。隱逸之士往往通過親近大自然,獲得一種與天地自然同在的精神超脫,與宇宙萬物融為一體的陶醉感和脫掉人生責任的安寧感、輕鬆感。他們往往把山川景物作為遺落世事、忘懷人倫的契機,或者向田夫野老覓求人情溫暖,向浩蕩江河叩問人生至理,在文學藝術中頤養情誌,在著述生涯中寄托理想,用來化解現實生活中的苦惱和功利考慮,使隱居中的寂寞、困頓和酸辛,從這些無利害衝突、超是非得失的審美愉悅中,得到心理上的慰藉和生命價值的補償。

隱心,還須戰勝富貴的誘惑,陶淵明就有過“貧富常交戰”的切身感受。父祖輩望子成龍的期待目光;妻兒、戚友們殷殷勸進的無止無休的聒噪;朝廷、郡縣的使者之車的不時光顧;同學少年飛黃騰達、誌得意滿的顯耀,都必然帶來強烈的誘惑與浮躁。隱逸之士隻有堅守其特殊的價值取向和人格追求,仰仗著這種精神支柱的支撐,才能從身心兩方麵來戰勝強烈的誘惑。

這裏就接觸到問題的核心了:“嚴陵不從萬乘遊,歸臥空山釣碧流”(李白詩),那樣透徹、決絕,義無反顧地避官遁世,究竟出於何種考慮?

坐在釣台高處,披襟當風,登臨遠目,我們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有一點是大家的共識:同所有的真正隱士一樣,嚴光是要以痛苦的磨礪為代價來換取一己之高潔。為的是獲得一種超然世外的心理寧帖,“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責,永葆性命之期”(仲長統語)。

一個人在其生命與人格進入成熟期後,都會有麵對人生的自我設計。在那“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各種社會力量互相搏鬥、人際關係異常複雜的封建時代,人生總是難以安頓的。從他呱呱墜地、步入滾滾紅塵伊始,便被命定地拋向了隨時製約他的外部世界,周旋於各種社會角色之間,即使耗盡畢生精力,也難以肆應自如。

嚴光受儒家“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和老莊哲學的影響,麵對風波險惡的世路和汙濁、腐朽的官場,設想通過避官遁世、歸隱山林,掙脫這個錦繡牢籠,給自己營造一個心理上的避風港,進而尋回自我的本根,實現其人格的自我完善。應該說,這並不是什麼過高的期求,但對一個封建時代的士人來說,卻須以終身的安貧處賤為代價。

當然,嚴光的毅然決然高飛遠引,還有全身遠禍的考慮,所謂“賢者避世,明哲保身”。西漢初年屠戮功臣的血影刀光,彰彰猶在眼目。正像後來的詩人所詠歎的:“遂令後代登壇者,第一思量怕立功!”光武帝在曆代帝王中雖為少見的未殺功臣者,但他的廢黜發妻郭後和太子疆,難免時人的腹誹心謗,後代的詩人就更不客氣了。明初的學者方孝孺寫過這樣一首詩,算是窺見了嚴子陵的深心:“敬賢當遠色,治國須齊家。如何廢郭後,寵此陰麗華?糟糠之妻尚如此,貧賤之交奚足倚!羊裘老子早見幾,獨向桐江釣煙水。”從內容上可以判定,這首詩是批評光武帝的,詩人卻偏偏標為《題嚴子陵》,也透露了個中消息。

其實,殺戮功臣這類舉措和封建製度相關,原不宜以君王的個人品質、性格作簡單的詮釋。封建君主要維護其萬世一係的“家天下”,就必然要對那些可能造成威脅的佐命立功之臣和封疆大吏嚴加防範,因而“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結局是難以避免的。君臣本身就是一對矛盾,它的性質與利害關係決定了最後必然導致衝突的爆發。而且,封建君主的獨裁專製也容不得臣子的人格獨立與個性自由。嚴光要擺脫王權的羈縻,把握一己的命運,維護其人格獨立,就唯有逃開伴君如虎的官場之一途。

嚴光是很有政治遠見的。果然,在他死後四年,就發生了伏波將軍馬援蒙冤遭譴的事件。馬援戎馬終生,功高蓋世,北征朔漠,南渡江海,“受盡蠻煙與瘴雨,不知溪上有閑雲”(袁宏道詩),立誌為國家戰死疆場,馬革裹屍。最後,竟因從交趾載回一車薏苡粒,被誣陷為私運明珠、文犀,在“海內不知其過,眾庶未聞其毀”的情況下,光武帝勃然震怒,削官收印,嚴加治罪。其時馬援已死,妻孥驚恐萬狀,連棺材都不敢歸葬祖塋。成為曆史上有名的一大冤案。唐代詩人胡曾深為馬援鳴不平,有句雲:“功成自合分茅土,何事翻銜薏苡冤!”

勞苦功高如馬伏波者,尚遭遇如此慘痛下場,等而下之的就更被君王玩於股掌之上,操縱其生殺予奪之權了。嚴光盡管隱身漁釣,對於朝中故人的情況想必也有所知聞:侯霸隻是因為舉薦了一個為光武帝所不喜歡的人,險些遭致殺身之禍。而他的繼任者韓歆,因為直言亟諫,觸怒了光武帝,最後,被逼自殺。

從嚴子陵的避官遁世,大家自然地聯係到了隱士的類型以及中國古代的隱逸文化。

隱士本是一個群體,他們各各不同,但總有些共同的特征,因此,大家覺得有必要畫一幅能夠概括這些特點的粗線條的隱士肖像:

一是隱士是具有一定的文化層次和道德修養的士人—古代的士人相當於現代的知識分子;

二是雖然他們的智慧與才能高出於一般人,但卻不求聞達,不入仕途,潔身守素,遠居山林,許多人在經濟生活方麵都處於一種原始化、貧困化的狀態;

三是他們以放棄仕途的富貴榮華為代價,博取更多的精神自由和更高雅的審美體驗,看重個體生存形式和精神活動的自由自在;

四是他們忽視物質的享受,追求精神的超越,鄙棄以利相交、虛偽誇飾的人際關係,向往恬淡自然、超越功利的精神境界;

五是他們往往都有一種特殊的生存方式、生存理念和生命追求。

就封建時代的士子隱居遁世的情況來考察,清人陳日浴說:“或有執誌而有所待者也;或有激於垢俗疵物而將以矯世者也;或有見於幾先而佯狂以自全者也。”(《續高士傳》序)這裏既含有對客觀現實的評價,也包括主體的價值判斷,應該說,有一定的概括力。

但要排列順序,首先應是“有激於垢俗疵物而將以矯世者”,如傳說中的帝堯時期的巢父、許由。晉皇甫謐《高士傳》中記載,許由初隱於沛澤,因帝堯欲以天下讓之,而逃耕於潁水之陽、箕山之下。後來,帝堯又召之為九州長,許由不願聞之,而洗耳於潁濱。適逢巢父牽牛犢來飲水,見許由洗耳,問明緣由,便責備他隱居不深,欲求名譽,以致汙穢犢口,遂牽牛犢至上流飲之。這類自甘退出社會舞台,徹底放棄對現實社會的價值關懷,絕對排斥入世而超然物外的狂狷者流,當屬於原根意義上的隱士。嚴子陵也應屬於這方麵的典型。

他們認定社會現實、仕途官場是汙濁的,因而不願與時輩為伍,與俗流同汙,潔身自好,獨立超群,“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要在攫取爵祿、奉侍王侯之外,創造自身的存在價值,實現自我選擇、自我主宰,保持獨立人格、自由意誌。否定外在權威,卸卻自身責任,遠離功利,逆俗而行,成為他們處世待人的標誌。據《莊子》記述: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餘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奮力追求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對於此類隱士來說,這就是一切。

唐代詩人賈島對於與世隔絕的隱士生涯有過生動的描繪:“雖有柴門長不關,片雲孤木伴身閑。猶嫌住久人知處,見擬移家更上山。”這使人聯想到莊子講述的南郭子綦的故事。他隱居於山洞之中,齊國君王來看望他,引得周圍許多人向他致賀。他據此進行反思:我必定是先有所表現,他人才能夠知道;我必定是名聲外揚,對方才前來找我;我有了行動表現,名聲外揚,才招惹周圍的人前來致賀。經過這麼一番痛切反省,他終於大徹大悟了,從而變成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實現了主體心智的全麵泯滅。

至於“有見於幾先而佯狂以自全者”,最典型的應是莊子。司馬遷在《史記》中曾記下了這樣一件事:楚王聽說莊子是個賢才,便用重金聘他為相。莊子卻對使者說:“你看到過祭祀用的牛嗎?平日給它披上華美的衣飾,喂的是上好的草料,等到祭祀時就送進太廟作為犧牲,把它宰掉。到那時候,牛即使後悔,想做個孤弱的小豬崽,還能做得到嗎?”寧可終生安貧處賤,也不去涉足“天下無道,禮壞樂崩”,置身於嚴重無序狀態的亂世,更不去當那時時有性命之虞的卿相。莊子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亂世全身之隱者,還有阮籍、嵇康。魏晉之際是中國社會最動蕩、政治最混亂的時期,統治集團內部火並激烈,政權更迭頻繁,戰亂連年不斷,“名士鮮有存者”。生活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中,嵇、阮無時不存憂生之懼和避禍之念。他們佯狂隱跡,肆情放誕,或箕踞嘯歌,或縱酒酣放,“越名教而任自然”,力求弭災避禍,保性全身。在這種所謂“魏晉風度”的影響下,當時仕與隱的界限比較模糊,先隱後仕,先仕後隱,亦仕亦隱,五花八門。但佯狂自全的特征卻是一致的。

當然,有的也不能盡如所願。嵇康在山陽隱居二十年,不求仕進,不問功名,但是,最後終因隱身而不能隱心,還是做了司馬氏的刀下之鬼。阮籍比嵇康聰明一些。司馬昭為了把他拉到自己的圈子裏,要娶他的女兒作兒媳,而阮籍既不情願結這門親戚,又不敢公然拒絕,便從早到晚喝酒,整日爛醉如泥,連續沉醉六十天,媒人無奈,悵然走開,司馬昭也隻好作罷。下場雖然不像嵇康那樣慘,但他內心的苦痛卻是無時或已,異常強烈的。他常常駕車載酒,漫不經心地向前行駛,突然馬停了,原來路已到了盡頭,不禁放聲大哭,把那無邊的積懣一股腦兒地拋灑出來。

在中國,曆代隱逸的士人,多是社會製度不合理的產物,總體上說,隱居避世也是對統治者反抗的一種方式。但是,這種反抗往往是消極的。麵對社會動亂、政治黑暗、憂患頻仍的現實,當一些仁人誌士舍身紓難、拚力抗爭之時,他們卻置身塵外,不預世事,徹底卸去兩肩責任,一味考慮保性全身,追求生命的怡悅。雖然,較之同流合汙甚至助桀為虐、為虎作倀者高潔得多,但是,終歸難免“無補於世”之譏。

當然,人們也注意到了這樣一個事實:在社會大動亂時期,就創造、保存和傳遞文化成果、文化精神來說,隱逸的士人有時能夠起到那些入世士人所起不到的作用。“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這在春秋戰國和魏晉南北朝時期尤為明顯。曆代隱逸之士都奉《莊子》為圭臬。《莊子》一書對後代士人的精神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玄遠、曠達、淡泊、飄逸,成為士人追求的人格美,從而也成為文學藝術的審美追求的高標。正是由於隱逸之士對政治與事功的背棄,實現了價值取向的調整與精力的轉移,因此,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中國文化博大宏富的萬千氣象。

所謂“有執誌而有所待”,是指一些隱逸之士有大誌也有能力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但並不急於出山,而是審時度勢,擇主而從。隱居待時,一出即為帝王師,是這類士人的理想際遇。他們奉行“隱居以求其誌,行義以達其道”的孔門聖教,在他們看來,出世與入世是統一的。隱居並非忘世,乃是養誌守道,為將來的聞達作思想與智能的準備,隱居山林的過程也是充實、完善自己的過程。正由於他們把“隱居”與“行義”看作兩個互相銜接的階段,所以,雖然身在山林,卻並不完全脫離朝政,而且,往往對天下大事了如指掌。最典型的,如殷周時的呂尚,三國時的諸葛亮,元末明初的劉基等。諸葛亮躬耕隴畝之時,即常常會友交遊,縱談時政,每自比於管仲、樂毅,後經劉備三顧茅廬,出山建業,終於夙誌得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