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身在山林卻縈心魏闕、心係朝廷,甚至直接參與最高層決策的隱者,如以“山中宰相”著稱的南北朝時的陶弘景。他在三十六歲之前,曾被朝廷辟為諸王侍讀,後來,因求宰縣未遂,而掛朝服於神武門,辭官歸隱。梁武帝即位後,屢次召他入仕,均被拒絕。但國家每有吉凶征討大事,都要找他谘詢,月中常有數信往來,時時參與朝廷政務,成了不上朝的公卿大員。
另有一類隱士,實際是以隱逸作掩護,而從事最前沿的政治。他們絕不與朝廷合作,以至處於尖銳對立狀態,如殷朝末年的伯夷、叔齊,明末的八大山人、王夫之、黃宗羲等。黃宗羲認為,沒有亡國之痛就是無人心,遺民的責任是以不仕新朝、不予合作來表示抗議,但又不能止於抗議。一味地“呼天搶地,縱酒祈死”,終究無濟於事。所以,必須“不廢當世之務”,也就是要落到實際行動上。這些遺民中的隱士,往往以道德抉擇代替理性判斷,有些人始於狂熱而終於冷漠,最後由絕望墮入虛無。這種人往往都是政治家、思想家。
至於以退為進、以隱求官者,如唐代的盧藏用之流,則不應納於隱士之列。若要算上,以備一格,也隻能說是假隱士。據《舊唐書》本傳和劉肅《大唐新語 隱逸》篇載,盧藏用考中進士後,未得調選,便先去長安南麵的終南山隱居,學煉氣、辟穀之術,但心中卻時刻結記著登龍入仕,被人目為“隨駕隱士”。後來,果然以隱士的高名被朝廷征聘,授官左拾遺。品格十分卑汙,以諂媚權貴獲譏於時。有道士名司馬承禎者,嚐應召入京,屆臨還山之日,盧藏用想要誇耀一番自己曾經隱居的地方,便指著終南山說:“這裏麵可是大有嘉處啊!”司馬承禎毫不客氣,徐徐答曰:“依我看來,不過是仕宦的捷徑罷了。”從此,“終南捷徑”就成了從事政治投機的諷刺語。
五
隱士的話題,可談的實在太多,還是回到嚴子陵吧。
這裏要提到兩部書,一部是《古文觀止》,裏麵選了範仲淹的《嚴先生祠堂記》;另一部是《留青日劄》,載有朱元璋的《嚴光論》。前者是人們所熟知的,在曆代讚頌嚴子陵的詩文中,可說是調子最高昂的。“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真是至矣,盡矣,無以複加矣。後者就十分生僻了,絕大多數人都未必知道朱元璋還能夠撰寫史論,而且,著眼的居然是隱士嚴光!文章劈頭就講,嚴光的行跡,“古今以為奇哉,在朕則不然”。接著闡述理由:嚴光“之所以獲釣者,君恩也”,“假使赤眉、王郎、劉盆子等混淆未定之時,則光釣於何處?”最後得出結論:“朕觀當時之罪人,大者莫過嚴光、周黨之徒,不仕忘恩,終無補報,可不恨歟!”斬釘截鐵,切齒之聲可聞。
其實,這種思想並不是這位朱皇帝的發明,宋代詩人楊萬裏在其《讀嚴子陵傳》一詩中就曾寫道:“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朱元璋易曹操為赤眉等,用事更顯貼切。當然,他所師從的不是文弱的誠齋先生,而是站在統治者立場上,專門為帝王提供對付士人權術的戰國時的韓非。在韓非看來,許由、務光、伯夷、叔齊之輩,都是些不聽命令、不能使令的“不令之民”。他們“賞之譽之不勸(不能受到鼓舞),罰之毀之不畏,四者加焉不變,則除之!”恩威並用,軟硬兼施,都無動於衷,那還怎麼辦?幹脆殺掉。韓非首創以思想罪、獨立罪除殺隱士,後世付諸實踐的代不乏人,朱元璋乃其尤者。
看過嚴子陵祠堂和碑林之後,我曾想,應該把朱元璋這篇《嚴光論》刻出來,讓它與《嚴先生祠堂記》列在一起,使尋訪釣台蹤跡、研究隱逸文化的人,對於古代中國如何對待隱士的問題,有個全麵的理解。
其實,尊隱也好,反隱也好,對於封建統治者來說,無非是維護統治、鞏固政權、治民馭下的兩種相反相成的手段。不管推行哪一手,都是為了適應當時政治的需要。曆史上,一般是把光武帝劉秀劃為尊隱一派的。他有一封《與子陵書》,是古代小品中的名篇,後人評說:“兩漢詔令,當以此為第一。”全文隻有五句話:“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但是,“唯此鴻業,若涉春冰;譬之瘡痏,須杖而行”。我實在離不開你。—可謂情辭懇切,語語動人。
光武帝還下過一個《以範升奏示公卿詔》。起因是這樣:太原隱士周黨被征召,麵見光武帝時,自陳“願守所誌”,拒絕行臣下拜君之禮。博士範升啟奏,要求以“大不敬”罪懲治周黨。光武帝在詔令中說,“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太原周黨不受朕祿,亦各有誌焉。”結果,不但沒有加罪,還賜帛四十匹,遣歸田裏。朱元璋的文章,直接針對著嚴光和周黨這兩個人,實際上,對於光武此舉,也是大不以為然的。
看來,朱皇帝畢竟是個粗人。他沒有看清楚,東漢開國當時是很需要這類高士的。當王莽篡漢之際,絕大多數公卿、士大夫都非常看重仕途、地位,而並不重視名節。因此,進表、獻符、俯首稱臣者實繁有徒。對此,光武帝深為戒慮。所以,開國之初,盡管百端待舉,萬事纏身,他還是拿出很大精力,去一一訪求那些不事二姓、避官歸隱者。為了提倡名節,對於那些“德行高妙,誌節清白”的隱士,不但厚予賞賜,旌表嘉獎,而且,調整了西漢末年的取士標準,把這類人列為四科取士之首。嚴光、周黨這些名士,正是這方麵的代表人物,是他所要樹立的標杆。
這裏有一點必須指出,就是這些名士有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完全脫離政治的旋渦,絕不會給朝廷帶來任何麻煩。這恐怕是光武帝尊隱的一個大前提。非徒無害,而且有益,這樁生意,光武帝當然樂得做了。
一篇《嚴先生祠堂記》,曲折道盡了光武帝和嚴子陵互為表裏,相得益彰的妙諦。一方麵是“握赤符,乘六龍,得聖人之時,臣妾億兆,天下孰加焉,唯先生以節高之”;一方麵,歸臥江湖,“泥塗軒冕,唯光武以禮下之”。“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沒有嚴光,不能成光武之大;沒有光武,也難以遂先生之高,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於名教也”。
說開來,盡管隱逸之徒極力擺脫政治的羈絆,但是,常常不免自覺不自覺地充當著統治者的工具。由於隱逸的實質是遠離政治紛爭,不介入社會矛盾,以極度冷漠完全消解其入世之心,進入一種無是無非的超然狀態,“萬事無心一釣竿”,因此,尊隱必然能夠收到緩解社會矛盾、減輕朝廷壓力的消釋作用。這叫作無用之為大用。
尊隱的另一種考慮,是隱士的“濾毒效應”。“今人之於爵祿,得之若其生,失之若其死”。因此,“莫不攘袂而議進取,怒目而爭權利,悅愚諂暗,苟得忘廉”(見《梁書 處士傳序》和沈約的《高士讚序》)。封建統治者清醒地看到,提倡隱逸的高風,有助於激勵士風、蕩滌時濁。唐明皇之所以特意頒發一個《賜隱士盧鴻一還山製》,目的就是要借助嵩山隱士盧鴻一的“固辭榮寵”,以敦士品,以厚風俗。既然鼓勵一大批士人遁跡山林,有助於樹立廉讓不爭的良好士風,進而可以減輕士人爭相入仕,“粥少僧多”的壓力,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我以為,嚴子陵的高風,經範仲淹提倡之後,在北宋初年得以大行其時,其根本原因在於它恰好適應了當時天下底定,四海承平,釋兵權、削相權、集皇權的政治氣候的需要。
閑翻史籍,看到有些帝王為了博取禮賢下士的令名,往往發優詔,備安車,禮聘隱士入朝,以裝潢門麵,點綴太平。如果一時找不到隱士,有的甚至要特意造作,結果傳為笑柄。據《晉書》記載,桓玄推翻東晉王朝,自立為帝之後,看到曆代均有隱逸之士,唯獨本朝沒有,“乃征(西晉隱士)皇甫謐六世孫希之為著作,並給其資用,(然後指)令(他)讓而不受,號曰高士”。由皇帝出麵,親手製造“隱士”的假冒偽劣產品,這也夠得上曠世奇聞了。
六
憑眼睛看,兩座釣台相距很近,可要一一攀登上去,卻也頗費周折。原來,它們中間隔了一道塹壑,先要傍著一叢叢的長林古木,從東台下去,走到岔路丫口,然後折轉身來,拐個六十度的銳角,再沿著那條通往西台的曲折山路,穿過林莽,一步步走上去。
太陽漸漸地熱了起來,原來站在東台的高處,“桐江波上一絲風”,吹到身上甚是涼爽;現在回到山坳坳裏,頓時覺得熱汗涔涔。好在這段山路不算太長,耐著性子,很快就走到了。上到西台,依然是涼風撲麵,而且,視野更加開闊一些。出乎意料的是,西台的石亭竟逃過了“十年浩劫”,有幸保存下來,亭子前麵,立著刻有謝皋羽的名作《登西台慟哭記》的石碑。石亭的兩邊柱子上,鐫刻著清人徐夜的詩聯,是描寫南宋著名愛國誌士謝皋羽的“生為信國流離客,死結嚴陵寂寞鄰”。這副對聯簡要地概括了謝皋羽的生平。
他為人耿介拔俗,少有大誌。早年應試科舉,不第。1276年,元軍南下,文天祥(因他進爵至信國公,故稱“信國”)從海路至福建,任樞密使同都督諸路軍馬,傳令各州郡發兵勤王。謝皋羽率先響應,盡散家財,招募鄉勇數百人加入抗元隊伍,被委任為諮事參軍,與民族英雄文天祥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兩年後,文天祥在廣東海豐五坡嶺兵敗被俘,次年押解燕京,在三年的囚禁中,麵對元世祖忽必烈的威逼利誘、百計勸降,大義凜然,堅貞不屈,1282年,慷慨就義於燕京柴市。
對文天祥之死,謝皋羽悲痛至極,終生引為恨事,從此避匿民間,杜門不出。但時時緬懷故交,經常夢中相見;每逢文天祥忌辰,都要痛哭野祭,寄托哀思。一次,他登上富春江邊嚴子陵釣台的西台,麵對渺渺蒼空,下臨滔滔江水,北望吊祭,哀慟欲絕。這篇感天動地、泣血吞聲的《登西台慟哭記》,記敘了這次祭悼亡友的經過和憤激、隱秘的心曲。此後,便往來於浙江中部,遍訪宋末遺老,曆遊山水名勝,四十七歲時病死於杭州,歸葬與嚴子陵釣台隔江相望的白雲村,這裏也是唐代著名詩人方幹的終隱之地。
正如作家黃裳先生在《釣台》遊記中所說,並立著的兩座釣台,似乎向遊人分別宣示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一種是在雞鳴風雨、暗夜如磐的破國亡家之際,以極熱的心腸,椎心刺骨,奔走呼號;另一種則是“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以至一頭紮進寂寂的空山,完全與世隔絕,表現出至重至深的超拔與冷漠。但事物往往是錯綜複雜的,不似畫圖中的顏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比如,嚴子陵與謝皋羽,表麵看來,他們代表了上述兩種劃然對立的思想境界,各據一端,如隔重城。其實,並不這樣簡單。綜觀嚴子陵的言行,他的避官遁世原有逃避“新莽”的意向在焉,明末清初的著名文人錢牧齋在序《釣台彙集》時就曾指出了這一點。
也是在《釣台彙集》序言中,錢牧齋說過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話:世上的學者全都不了解嚴子陵的深心,揣度起他的“不仕光武”之故,各執一詞,卻都沒有說到點子上,唯獨南宋的謝皋羽深知此中奧義。“何地不可痛哭,而必於西台?以謂子陵之於西京,信國之於南渡,其誌其節,有曠世而相感者也”。錢牧齋認為,嚴光對於西漢,和文天祥對於南宋,有“曠世而相感”的深情,所以,謝皋羽才選中了釣台這個特殊地點悲歌痛悼的。
對於一度覥顏事清的錢牧齋,後世一向是薄其為人的,他的有關嚴子陵的發覆,人們也未必一體認同。但是,隱逸不仕,恰如錢氏所言,實在是一種頗為複雜的社會現象。如果隻從避離俗塵、尋求解脫這一角度來加以詮釋,必然會失之簡單,流於膚淺。世界上,大概沒有哪一個國度,曾像古代中國那樣出現過那麼龐大的隱士階層。如何對這一社會現象予以恰中肯綮的剖析,從中找出一些規律性的認識,應該是研究隱逸文化的學人共同關注的課題。可惜,我這篇文字已經不算短了,隻能到此打住。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