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關節點,是“戊戌變法”伊始,在慈禧太後操控下,恩師翁同龢被黜,開缺回籍,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此事對張謇刺激極大。他們交誼三十年,“始於相互傾慕,繼而成為師生,終於成為同黨”,患難與共,至死不渝。對於兩朝帝師、官居一品的資深宰相,作如此嚴厲處置,為有清一代所僅見。這使張謇預感到,“朝局自是將大變”,因而“憂心京京”,心灰意冷。生母臨終前諄諄告誡的“慎勿為官”的遺言,仿佛又響在耳邊。麵對帝黨、後黨勢同水火,凶險莫測的政局,“三十年科舉之幻夢,於此了結”。
對於這一重大的人生道路抉擇,張謇是慎重、清醒、謀定而動的。病逝前一年,他曾回顧說:經“反複推究,乃決定捐棄所恃,舍身喂虎。認定吾為中國大計而貶,不為個人私利而貶,謇願可達而守不喪。自計所決,遂無反顧”。
三
關於張謇,胡適於1929年做過這樣的評價:“張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這是誰都不能否認的。他獨立開辟了無數新路,做了三十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百萬人,造福於一方,而影響及於全國。終於因為他開辟的路子太多,擔負的事業過於偉大,他不能不抱著許多未完的誌願而死。這樣的一個人,是值得一部以至於許多部詳細傳記的。”
“偉大英雄”、“開路先鋒”,評價準確而充分,胡博士畢竟是明於知人。在暗夜如磐、雞鳴風雨中,能夠像張謇那樣,“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通過個人努力,開創難以計數的名山事業,取得如此廣泛的成功,晚清名流中確是屈指可數。
張謇一生經曆曲折複雜,活動範圍廣泛,身兼晚清狀元、改革思想家、資本主義企業家、新式教育家、公益活動家和政府官員多種角色,“崛起於新舊兩界線之中心”,而能“適於時代之用”。他把道德自覺、倫理規範建築在現實生活的功利基礎之上,直接同物質生產聯係起來。就身份類型來分,他屬於行者,而不是言者;但他的許多論述十分精當,而且富有實踐理性。他善於融各種角色及其資源於一體,將中國古代士人以天下為己任,關心民族興亡和黎民疾苦,崇尚經世致用的優良傳統,同西方工業文明中的創新、進取精神結合起來,創造出一種新型的中國實業家精神,並嫻熟地運用於各項事業之中。
論其功業,可以用三句話來概括:作為中國曆史上最特殊的狀元,他開創了一條由封建士子“學而優則仕”轉化為近代知識分子通過實業教育救國的新路;作為中國近代化的早期開拓者,他是晚清社會中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實業先驅的一個標本;作為出色的實業家,他摸索出一條以城市為龍頭、農村為基地、農工商協調、產學研結合的南通模式。1922年,在北京、上海報紙舉辦的民意測驗中,投票選舉“最景仰之成功人物”,張謇獲得票數最高。而其成功要素,前人認為:一曰純潔,二曰創造性,三曰遠見,四曰毅力。
說到失敗,張謇同任何成功人物一樣,在其奮鬥曆程中總是難免的。而處於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特殊環境下的民族工業,麵對外國資本的衝擊,生存艱難甚至終被吞並,本屬常事。其價值在於創辟了一條新路,提供了可貴的標本、模式,在於進行了成功的實驗。盡管在當時的條件下有些事業遭受挫折,卻仍可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正如錢穆所言:“人能在失敗時代中有其成功,這才是大成功。在失敗時代中有其成功,故能引起將來曆史上之更成功。”
當然,張謇並非完人。我們肯定其事業之成功,絕不意味著他在各個方麵都完美無缺。他勇立潮頭,呼喚變革,卻害怕民眾革命;他為實現強國之夢而苦鬥終生,但直到撒手紅塵,對於這條新路究竟應該何所取徑,也似明實暗。由於時代的局限性,他的思想、見地,並沒有跳出近代民主主義的藩籬。在曆史人物中,這種功業在前,而政見、主張相對滯後的現象,是常有的。
作為一個智者,張謇頗有自知之明。晚年,他在南通中等以上學校聯合運動會上,作過一次演講。他說:“謇營南通實業教育二十餘年,實業教育,大端粗具”;“言乎穩固,言乎完備,言乎發展,言乎立足於千百餘縣而無懼,則未也未也”。“實業教育,大端粗具”,說得恰如其分。而“完備、發展”,就任何前進中的事物來說,都不能遽加肯定。這不等於承認失敗,也並非謙卑自抑,恰恰反映出他的嚴謹的科學態度。與此相照應,他在生壙墓門上曾自撰一副對聯:“即此粗完一生事,會須身伴五山靈。”回首平生,他還是比較愜意的:一生事業已經大體完成,死無憾矣;現在到了回歸自然、與秀美的五山長相依伴的時刻。
一位史學家曾經說過:“張謇與南通這兩個名字已經緊緊聯結在一起。在中國近代史上,我們很難發現另外一個人在另外一個縣辦成這麼多事業,產生這麼深遠的影響。”是呀,先生“五山歸臥”已經過去八十五個年頭了。可是,無論是走進工廠、車間,放眼當年圍墾的糧田、草場,還是置身於他所創辦的大中小學;無論是潛心瀏覽於博物苑、圖書館,賞藝於電影院、更俗劇場,還是在濠河岸邊、五公園裏悠然閑步,都會從親炙前賢遺澤、享受他所創造的成果中,感受到張謇的永生長在。先生的事業立足於通海,而他的思想、抱負卻是麵向整個中國,他是整個中華民族的驕傲。借用古人的話:“乃邦家之光,非閭裏之榮也。”
近年來,我曾兩入南通,一進海門,看到過張謇生前在各個場合的留影,還有數不勝數的畫像、繡像、塑像。他那粗茁的濃眉,智慧的前額,飽含著憂患的深邃目光,留給我難以忘懷的印象。麵對著書刊上、廣場上、影視中張謇的形象,我喜歡作無盡的聯翩遐想。這樣,就有一幅飽涵詩性的畫麵成形於腦際,浮現在眼前—
一個霜月淒寒的拂曉,在崎嶇、曲折的徑路上,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踽踽獨行。看上去,既沒有“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革命家的豪邁,也缺乏詩人“杖藜徐步過橋東”的閑適與瀟灑,又不見一般年邁之人身軀傴僂、遲回難進的衰颯之氣,而是挺著腰身,邁著穩健的步子,向著前方堅定地走去,身後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腳印。
既然叫一幅畫,就總得起個名字,那就題作《寒夜早行人》吧。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