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決定意識。在晚清封閉的社會裏,他沒有進過新學堂,沒有出國留學過,一生大部時間侷處通海一隅;那麼,他的新思想、新思路、新眼光,是怎麼形成的?
—封建士人的文化心理結構,是老成持重,“不為天下先”,重性理而輕經濟,尚虛文而不務實際,而張謇不僅勇開新路,並且腳踏實地,始終專注於經世致用,這又是怎麼養成的?
那天,我們到海門市疊石橋參觀,這裏是中國最大的繡品市場。沈壽園裏,繡女們在全神貫注地穿針引線。我驚喜地發現,一位女工正在繡著張謇的大幅肖像。在盛讚其精美絕倫的繡功的同時,我凝神靜睇張公的眼睛。記得他曾說過:“一個人辦一縣事,要有一省的眼光;辦一省事,要有一國之眼光;辦一國事,要有世界的眼光。”為此,我想透過繡品,尋索他的眼光,進而搜求某些答案。可是,看來看去,也並未發現有什麼特異之處。原來,目光、眼力也好,視野也好,說到底,都是一個識見問題。有了超凡的識見,才會有超常的智慧、勇氣與毅力。
世間種種看似神秘莫測的東西,其實,它的背後總是有規律可循的。即以人生道路抉擇、人的種種作為來說,那個所謂的“冥冥之中看不見的手”,往往植根於自身素質、社會環境、文化教養、人生閱曆諸多方麵,並以氣質、個性、文化心理結構形式,製約著一個人的進退行止,影響著人生的外在遭遇。
張謇出生於江海交彙的海門。這裏天高地迥,望眼無邊,視野極為開闊。而居民均為客籍,來自江南各地。江南為吳文化區域,是東西方文化彙接的前沿地帶,盡得風氣之先。這些移民原本就思想比較開放,具有一定的市場觀念、商品意識;而移居到“江海門戶”,沙洲江岸的時漲時坍,耕田方位的時北時南,生涯變換,禍福無常,更增強了憂患意識和頑強拚搏精神,練就了善於謀生、勇於自立的本領。這些特征,在張謇父親的身上都有所體現。兒子四歲時,他就送進私塾,延聘名師調教,激勵其刻苦向學,成材高就;但他又有別於一般世家長輩,十分通達世務,曉暢經營之道,看重經世致用,誡勉兒子注重接觸實際,力戒空談,經常參加一些農田勞作與建築雜活,使“知稼穡之艱難”。人是環境的產物。張謇從小就浸染在這種社會環境中,又兼乃父的耳提麵命,身教言傳,為他日後養成開拓的意識、堅毅的性格、務實的精神,進而成為出色的實業家,打下了堅實基礎。
張謇從小就堅強自信。一次隨祖父外出,過小河時,不慎跌落橋下。祖父驚駭中要下水把他拉起,他卻堅持自己爬上岸。說是“要自己救自己”。一天,塾師的老友來訪,見天色轉暗,便順手燃起紅燭。客人見張謇在側,有意考考他的文才,遂以紅燭為題,令他以最少的字作答。張謇隨口說出:“身居台角,光照四方。”還有一次,塾師正在給張謇講書,見門外有騎白馬者經過,便即興出句,“人騎白馬門前過”;張謇對曰:“我踏金鼇海上來。”看得出他自小就誌存高遠,吐屬不凡。
在求知請益、讀書進學方麵,張謇也有其獨特的悟性。他熟諳經史,卻不肯迂腐地拘守章句,而是從中攝取有益養分,擇善而從。傳統文化價值體係中,有些合理內核是可以超越時代,成為現代精神資源的。比如,儒家所崇尚的以天下為己任、關心民族興亡的強烈社會責任感,就在張謇身上深深紮下了根。在他看來,儒學本身,作為一種文化積澱,也在不斷地進行自我調適以應世變之需。因而對於孔孟的“義利之辨”,他便加以揚棄與改造,提出“言商仍向儒”的新思路—從一開始,便著眼於國計民生,堅持誠信自律的倫理道德和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返本回饋思想,超越一般唯利是圖的市井商賈,而成為追求社會整體效益的新型實業家的前驅。張謇特別鄙視傳統士人脫離實際、徒尚空談的積弊:“日誦千言,終身不盡,人人騖此,誰與謀生?”主張“學必期於用,用必適於地”。在一次鄉試答卷中,他援引聖人的實踐以闡明自己的思想,說,“孔子抱經綸萬物之才”、“裕覆育群生之量”,亦嚐為委吏、乘田之猥瑣賤事,而且,務求將會計、牛羊管好,“奉職唯稱”,做“立人任事之楷模”。而這一切,都為他毅然勇闖新途提供了道義依據。
在人生道路抉擇中,有三個重要關節點對張謇影響至大。概括起來,是敞開了一扇門—實力報國之門;堵塞了兩條路—科舉與仕進之路。
張謇走出國門,前後不過三次。有兩次是分別參加日、美博覽會;就中以光緒八年(1882年)隨吳長慶赴朝參戰,磨煉最多,獲益最大。當時他二十九歲。起因是清朝的藩屬朝鮮爆發了反抗封建勢力和日本侵略者的“壬午兵變”,日駐韓公使館被燒,日本借機出兵幹預。吳長慶麾下的慶軍,奉命援護朝鮮,張謇以幕僚身份隨行,“畫理前敵軍事”。處此列強相互爭奪的遠東焦點,他在近四十天時間裏,通過與朝鮮、日本眾多官員、學者交流政見,切磋時局,增廣了見聞,彌補了舊有知識的缺陷,形成了納國事於世界全局的嶄新視野。特別是了解到日本明治維新全麵進行社會改革,“殖產興業”、“富國強兵”的經驗,在國內洋務派一意趨騖西方“利器”、“師敵長技”之外,找到一條全新的路徑,使認識高度進入一個新的層次。
光緒二十年(1894年),對於張謇來說,是極不尋常的一年,可說是人生道路的分水嶺。他從十六歲考中秀才,後經五次鄉試,均名落孫山;直到三十三歲才有幸中舉。但此後四次參加會試,盡遭失敗。至此,他已心誌全灰,絕意科場。這次,因慈禧太後六十壽辰設恩科會試,他本無意參加,但禁不住父親和師友的勸進,才硬著頭皮應試。狀元及第,竟於意外得之。當師友們歡慶他“龍門魚躍”時,他卻無論如何也興奮不起來。他沒齒難忘:科舉之路上二十六載的蹉跌顛躓;累計一百二十晝夜“場屋生涯”的痛苦煎熬—那時的考棚窄小不堪,日間弓身書寫,夜裏踡伏而臥,炊茶煮飯,全在於此。“況複蚊蚋膚,熏蒸烈日。巷尾有廁所,近廁號者臭氣尤不可耐”。日夜寢饋其間,導致經常傷風、咳嗽、發燒以至咯血。且不說科舉製、八股文如何摧殘人才、禁錮思想,單是這令人不寒而栗的切身感受,已使他深惡痛絕,從而堅定了創辦新式學堂、推廣現代教育的信念。
幾個月後,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在“蕞爾小國”麵前,“泱泱華夏”竟然不堪一擊,遭致慘敗,隨後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深重的民族危機,使他驚悚、覺醒,改弦更張,走上了一條全新道路。他對晚清積貧積弱的根源作如下剖析:中國之病,“不在怯弱而在散暗。散則力不聚而弱見,暗則識不足而怯見。識不足由於教育未廣,力不聚由於實業未充”;“國威喪削,有識蒙垢,乃知普及教育之不可以已”。於是,毅然決定拋開仕途,走實業、教育興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