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9(2 / 3)

“黃粱夢”的故事,源於唐人沈既濟的傳奇小說《枕中記》。

唐朝開元七年,一個鬱鬱不得誌的盧生騎著一匹青駒進京趕考,在邯鄲一家旅店裏遇見了道士呂翁。寒暄之後,盧生談起了自己的胸襟、抱負,說讀書人應該建功立業,名垂竹帛,而自己才華畢具,可以出將入相;但是,眼前卻處境困窘,英雄沒有用武之地,流露出憤懣不平的情緒。說著說著,他覺得目暗神昏,沉沉思睡。這時,店主人正在煮黃粱米飯,呂翁順手從囊中取出一個方形瓷枕,遞給盧生,讓他睡下。

夢中,盧生回到了山東老家,娶了崔氏為妻,美貌異常;自己也官運亨通,由進士及第,出任陝州牧,擢為京兆尹,不斷升遷。先是鑿河利民,鄉人刻石紀德;後又出征討寇,斬首七千級,拓地九百裏,邊民立碑於居延山以頌之。歸朝冊勳,恩遇極盛。結果,橫遭構陷,被捕入獄。

他慨然對妻子說,吾家有良田五頃,足以抵禦饑寒,何苦汲汲求祿?現在若想像當年那樣,騎著青駒,徜徉邯鄲道上,已經不可得了。後來,幸得平反,再度起用,最後晉封為燕國公。五個兒子都是達官厚祿,娶婦高門。他一生富貴壽考,兒孫滿堂,五十多年安富尊榮。活到了八十歲,生病久治不愈,正當彌留之際,卻欠伸而寤。

盧生夢醒之後,見自己臥於旅舍,周圍一切如故,呂翁仍是坐在身旁,主人的黃粱米飯尚未煮熟。盧生問道:“難道這是一場夢嗎?”呂翁說:“人生適意,也不過如此罷!”

從這裏,盧生感悟到富貴無常,浮生若夢。

呂翁祠的一副對聯,把這一主旨揭示得十分清楚:

睡至二三更時 凡功名皆成夢幻;

想到一百年後 無少長俱是古人。

邯鄲夢與邯鄲道,後來成為虛無之事和空幻之路的形象說法。前人有詩雲:“隻因舊日邯鄲路,夢裏盧生誤著鞭。”

根據這篇題材新穎、藝術成就頗高的唐人傳奇,許多作家進行了再創作,敷衍出一係列的戲曲作品,著名的有元代馬致遠等人的《黃粱夢》、穀子敬的《枕中記》、無名氏的《呂翁三化邯鄲店》,明代劇作家湯顯祖“臨川四夢”之一的《邯鄲記》。

唐人傳奇中,還有一篇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主旨與《枕中記》大致相同。到了清代,著名小說家蒲鬆齡寫了《續黃粱》(見《聊齋誌異》),主題有了進一步的深化。

《續黃粱》的主要情節是,福建的曾孝廉新科得中,意氣驕揚,嚐以宰輔自命。一天,與遊侶避雨毗盧僧舍,悠然墜入夢鄉。忽接天子手詔,拜為太師,大權在握,頤指氣使,三品以下隨意升黜。平日絲恩發怨,一一為報,頗快心意。憑借著炙手可熱的宰相威權,侵吞資產,霸占民女,貪墨無度,晝夜荒淫。結果,九卿朝士交章彈劾,奉旨籍沒了全部財產,發配雲南。路上,被昔日受害的冤民劫殺。

到陰曹地府後,他先遭油炸,次上刀山,最後被拉去吞飲金錢的熔液,都是當年聚斂所得,“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髒腑騰沸。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多也”。一輩子的罪沒有受夠,再世又變為女身,投胎到乞丐家裏,終日不得一飽,身著敗絮,風寒刺骨。十四歲賣給人家作妾,大婦悍毒,動輒以赤鐵炮烙胸乳。後來遭到誣陷,以奸殺罪淩遲處死。在劇痛哀號中,被身旁的遊伴叫醒。他“盛氣而來,不覺喪氣而返。台閣之想,由此淡焉”。

沈既濟與李公佐都生活在中唐時期,分別做過吏部員外郎和舉過進士,而蒲鬆齡則屢應省試,皆落第,終生困頓,家境貧寒,較之沈、李對下層民眾有更多的接觸和了解,對舊時官場的腐敗尤為深惡痛絕。因此,他不滿足於《枕中記》的隻寫“幻夢空花,徒勞把握”,而是痛下針砭,無情揭露,通過續寫“黃粱”,抒發其對魍魎世界的滿腔憤懣。郭沫若先生說他“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續黃粱》當是一個顯例。

這類作品的創作手法,都是將幻境與現實結合起來,通過夢境中潛意識的折射,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價值取向。盡管作品中流露出人生虛幻、世事無常的遁世思想,甚至有人目為“酸葡萄心理的產物”,就是說,是那些渴望榮華富貴而終於不能得的人寫的,內容有其消極的一麵;但因作者是以否定的態度,通過夢境真實地再現了當時官場的腐敗,統治階級內部的鉤心鬥角和士人們對功名利祿的狂熱追求,客觀上起到了揭露作用,具有鮮明的諷喻意味和一定程度的認識價值、警世效果。

傳奇小說家沈既濟本是吳縣人,大部分時光又是在長安度過。不曉得他何以要把這種虛幻的故事情節安排在“慷慨悲歌”的燕趙大地上來展開。難道隻是邯鄲才有呂翁祠嗎?顯然不是。但盧姓確為河北大族,盧生自歎困窮,苦於壯誌難酬,也似乎典型地體現了北地士人對於點燃生命之火的冀求與失望。可能是一種巧合,就是說,在燕趙大地上出現一個邯鄲道、黃粱夢的傳說,純屬偶然;也可能是作者有意識地要把積極用世與消極遁世這樣兩種似乎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和思想傾向放到一起來探究。耐人尋味的倒是,在千餘年的曆史長河中,兩者竟然並行不悖地融彙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