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09(3 / 3)

儒家的入世態度和行為方式,不僅熏陶著上流社會的文臣武將、碩儒名流,也激勵著世俗風塵中的豪傑義士、劍客遊俠。魯迅先生說過,孔子之徒為儒,墨子之徒為俠。作為墨派的孑遺,遊俠家奉行一種積極入世精神,具有中國傳統倫理中令人感奮和讚譽的古典英雄主義品格。在道德理想方麵,他們崇尚氣節,知恩圖報,疏財仗義,除暴安良,重信諾,輕死生,為救人之危可以赴湯蹈火,死不還踵。

他們和儒家的主張有些相似,勇於進取,力行不倦,知其不可而為之,著眼於調節人與人的關係;這同以老莊思想為代表的道家,主張虛靜無為,崇尚自然,著眼於調節人與自然的關係,各有旨歸,各異其趣。無論是從社會屬性、社會功能上,還是從人生角色的標誌及其追逐的最終目標上來考察,都是劃然不同,甚至尖銳對立的。

應該承認,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盡管儒家文化長期以來一直占居主宰地位,但是,中國文化從來都不是一色清純的單維存在。道家文化在人生與藝術的天地中,始終與儒家文化爭奇鬥異,各領風騷,在鑄造民族氣質、精神、性格和模塑人的思維方式、智力結構、文化心態方麵,各有其不可代替的作用。

更為有趣的是,儒、道這兩種角色體係,雖然迥然不同,卻並非互不相容和徹底分裂的,二者經常出現相反相成的互補現象。前者是封建士子入世之理想、行為的規範;後者則是他們失意時尋求心理平衡的妙方。避世與用世的對立統一,正是中國文人的典型心理結構。它們作為兩種人格麵具,常常因時因地交替使用,互換位置。在封建士子看來,實現二者的統一,亦即獲得進退、出處的互補,才體現了人生的完美、精神的滿足。

如果說,儒家“兼濟天下”的宏偉抱負,鑄造了封建士子的使命感和憂患意識,因而執著、熱切地追逐“為王者師”、“獻經綸策”的人生極致;那麼,道家出世的隱逸心態,則使他們在“苟全性命於亂世”的時候,能夠見幾知命,急流勇退,安頓下一顆無奈的雄心。

我覺得,積極進取與避退消沉這兩種心態的形成,或者說這兩種價值觀的建構,無論達官顯宦還是學者文人,甚至包括普通民眾,都和年齡、閱曆、處境有很大關係。我的父親便是一個例子。

在他年輕時,“社會的自我”占主導地位,時時追求他人的注意與重視,看重地位和榮譽,很愛打抱不平、管閑事,任俠尚武,輕財重義;迨至後來年華老大,家道淩夷,幾個親人先後謝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變而為心灰意冷,“心理的自我”便占居了優勢,頓有看破紅塵之感,由關注外間世務變為注重內心修養,尋求精神上的寄托,由熱心人事轉向寄情山水,所讀詩書也多是蒼涼、失意之作。

記得,那時他最喜歡吟誦的,都是“時平壯士無功老,鄉遠征人有夢歸”,“眾中論事歸多悔,醉後題詩醒已忘”(陸遊),“絕頂樓台人散後,滿堂袍笏戲闌時”(趙翼)之類消沉、悲慨的詩句。

父親對我說過,他每次回大名故裏,路經邯鄲,總要到黃粱夢村的呂翁祠去轉一轉。他還講,康熙年間,有個書生名叫陳潢,有才無運,半生潦倒,這天來到呂翁祠,帶著滿腔牢騷,半開玩笑地寫了一首七絕:

四十年來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

我今落拓邯鄲道,要向仙人借枕頭。

後來,這首詩被河督靳輔看到了,很欣賞他的才氣,便請他出來參讚河務。陳生和盧生有類似的經曆,隻是命運更慘,最後因事入獄,一病不起。說到這裏,父親讀了一首自己唱和陳潢的詩:

不羨王公不羨侯,耕田鑿井自風流。

昂頭信步邯鄲道,恥向仙人借枕頭。

吟罷,他又補充一句:“還是阮籍說的實在,‘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呀!”

“文革”時期,他曾對我說過:“有些人確實把個人的名利得失、榮辱升沉看得過重,而不能超然自拔。如果他們能夠讀一點莊子,理解‘不為軒冕肆誌,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的道理,就會把浮名浮利這些身外之物看得淡一些、輕一些,就可以減去許多無謂的煩惱。”這些,當然都是他在晚年的悟道之言。

魯迅先生在《過客》中有一段非常警辟的描述,當過客問到“前麵是怎麼一個所在”時,七十歲的老翁答複是:“墳場”;而十歲的小女孩卻說:“不,不,不的。那裏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這時,過客昂首西顧,仿佛微笑,說道:“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

應該說,老翁和小孩講的都對,但都隻是強調了一個側麵。之所以各執一詞,是因為女孩正值生命的春天,含苞待放,內心一片光明,充滿蓬蓬勃勃的生機,因而注意的是鮮花簇簇;而老翁已進入暮年,一切人生的追求都被沉重的生活負擔和波驚浪詭的蹭蹬世路所消磨,正所謂“五欲已消諸念息,世間無物可拘牽”,所以,注目的不過是墳場一片。這是從不同的主觀條件對相同的外界環境所作出的截然對立的反應。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