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23(2 / 3)

清嘉慶進士、山西趙城縣知縣楊延亮《題馬嵬驛》:

孤負憑肩誓後身,六軍相逼太無因。

肯拚一死延唐祚,再造功應屬美人。

清代劇作家洪升《長生殿》寫玄宗與貴妃“夜半憑肩(手搭肩上)私咒”。這裏說,玄宗與楊妃當年無比親昵,憑肩發誓他生也要相聚,一切一切都“孤(辜)負”了。

清代詩人李羲文《過楊太真墓》:

馬嵬永訣六龍驂,匹練酬恩意自甘。

拚卻紅顏安反側,美人於此勝奇男。

詩的大意是,楊妃“匹練(縊死時用的綢條)酬恩”,以安“反側”(反叛)。美人於此,勝過奇男。

還有清代女詩人萬葉丹的《書〈長恨歌〉後》七絕,也都是鮮明地站在楊貴妃一邊,直接予以頌讚的:

翠羽西行喚奈何,六軍兵諫逼金戈。

拚將一死紓君難,愧殺從行將士多。

第三類,對楊妃之死表示同情、惋惜,代替死者講公道話。這類詩歌占的比例也比較大。

最早的是唐代詩人李益,“馬嵬坡之變”時,他已經九歲了。許多事情,可說是親曆親聞的。因而,尤其值得重視。他的《過馬嵬》詩:

漢將如雲不直言,寇來反罪綺羅恩。

托君休洗蓮花血,留記千年妾淚痕。

由於寫的是本朝事,他在落筆時還是有些顧忌的。“漢將”其實就是唐將。詩的中心是代楊妃鳴不平:滿朝文武,誰也不肯向皇帝直言相諫;等到賊寇到了,天下大亂,反而把罪愆推到一個女子身上,豈非咄咄怪事!

清代著名詩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由於他對陳玄禮逼死楊貴妃持有異議,所以,在《再題馬嵬驛》詩中,指責陳玄禮說:

萬歲傳呼蜀道東,鬻拳兵諫太匆匆。

將軍手把黃金鉞,不管三軍管六宮。

“鬻拳”,人名,春秋時楚國宗室後裔。因事諍諫楚文王,文王不從,乃以兵器威脅文王,強使改正錯誤。袁枚以陳玄禮比喻鬻拳。

晚唐時的著名詩人羅隱,在《帝幸蜀》一詩中,寫得更巧妙,更尖銳,更具說服力:

馬嵬煙柳正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

地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

晚唐中和元年(881年),黃巢攻克長安,唐朝第十八任皇帝、終日嬉玩遊樂的唐僖宗李儇,也跟蹤當年唐玄宗,同樣逃往四川避難,在那裏躲避了四年之久。詩人借助這件事情,對指責楊貴妃的人予以回擊—這回死去多年的“阿蠻”(唐玄宗的小名)可要站出來說話了:“你看,李儇也跑到四川來了,看來,還是不要埋怨楊妃為好。”

無獨有偶,唐末進士韋莊在《立春日作》一詩中,發表了同樣的見解:

九重天子去蒙塵,禦柳無情依舊春。

今日不關妃妾事,始知辜負馬嵬人。

那麼,究竟應該歸罪於誰呢?清道光年間進士趙長齡的《馬嵬》詩,做了直截而明確的回答:

不信曲江信祿山,漁陽鼙鼓震秦關。

禍端自是君王啟,傾國何須怨玉環。

矛頭所向,直指皇帝;而且,有理有據。“曲江”,唐開元年間的尚書丞相張九齡的別稱。他是一位有膽識、有遠見的著名政治家、文學家,當年曾向唐玄宗建議:“祿山狼子野心,有逆相,宜即事誅之,以絕後患。”可是,玄宗聽不進去,不僅沒有殺他,反而備加信任。

起死人於地下,把他們的三種不同的見解羅列出來,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確實可以看作是一場生麵別開的辯論。這是第一場。

那麼,第二場辯論的主題是什麼呢?

絕大多數人根據曆史記載,都承認楊貴妃在“馬嵬坡之變”中,確實是被處死了。不過,對於她是怎麼死的,死在了什麼地方,卻還存在著激烈的爭議。對此,史家與詩人各有所見,各執一詞。

關於楊妃的死,正史《舊唐書》、《新唐書》的本傳和《資治通鑒 唐紀》,以及野史《楊太真外傳》等,都明確地記載著是“縊死”。何謂“縊死”?詞典上解釋,“勒人之頸而使之死也”。既然是勒頸而死,自然就不會有血濺出了。可是,到了一些詩人筆下,卻與史家持截然不同的見解。就中,尤以唐代許多詩人為甚。

且看有“詩史”之盛譽的杜甫。“馬嵬坡之變”發生時,他已經四十四歲,可說是同時代人。恰巧,第二年春天,他又到了都城長安。他沿著流經城東南的曲江行走,一時,觸景傷懷,感慨萬千。《哀江頭》一詩就是當時心路曆程的寫照。在寫到“昭陽殿裏第一人”時,下了這樣兩句斷語:“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前麵引述的李益詩中,也有“托君休洗蓮花血”的詩句。還有白居易的《長恨歌》,也寫到了:“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另外,杜牧《華清宮三十韻》中,亦有“喧呼馬嵬血,零落羽林槍”之句。“血汙遊魂”,“休洗蓮花血”,“血淚相和流”,“喧呼馬嵬血”,血,血,血!顯然,在這些詩人的心目中,楊妃絕非如正史所記是被縊而死的。

既然不是被縊而死,那麼,“佛堂前”、“梨樹下”之類的記載,也就值得懷疑了。這又產生一個死的去處的爭議。相當一部分論者,認為楊妃是死在亂軍之中。且看《資治通鑒》(柏楊白話版)中關於這段亂象的記載:

吐蕃王國使節二十多人,正攔住楊國忠馬頭,訴苦說找不到飲食,楊國忠還沒回答,士卒們就大聲呼喊說:“楊國忠聯合胡人叛變!”有人一箭射出,射中楊國忠的馬鞍。

楊國忠驚駭逃跑,逃到驛站西門裏,士卒們一擁而上,把他亂刀砍死,並像殺豬一樣,剁下他的四肢,用長槍挑起人頭,豎在驛站門口;同時,誅殺他的兒子、國務院財政部副部長楊暄,及韓國夫人、秦國夫人。總監察官魏方進斥責說:“你們怎麼敢謀害宰相?”士卒又把他砍死。最高監督長韋見素得到混亂消息,出來察看,士卒撲上去,用鐵器猛擊他的頭部,打得腦血齊流。

已經失去理智控製的士卒,多年的積憤無處噴發,現在實在忍無可忍了,便進行了瘋狂報複。

冤有頭,債有主。在這種情況下,把罪魁禍首楊氏家族“一鍋端”、剪草除根,是他們共同的意誌。既然,隨行的兩個姐姐全都被殺掉了,貴妃也完全有可能死在亂軍兵刃之下。

因此,詩人們所寫的,未必都屬無根之談。

其實,詩,是完全可以用來證史的。現代史家就頗為推崇所謂“以詩證史”的治史方法,也就是以“詩”為史料來證史、說史,解讀曆史。在這方麵,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做出了楷模式的探索,達到了高妙的境界。關於為什麼可以“以詩證史”,陳先生說得十分清楚:“中國詩雖短,卻包括時間、人事、地理三點。中國詩既有此三特點,故與曆史發生關係。把所有分散的詩集合在一起,於時代人物之關係,地域之所在,按照一個觀點去研究,連貫起來可以有以下的作用:說明一個時代之關係;糾正一件事之發生及經過;可以補充和糾正曆史記載之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