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23(1 / 3)

馬嵬坡下的三場辯論

唐玄宗李隆基的妃子很多,但後來走上京劇舞台,展現女性優雅、淒美形象的大概隻有兩人,一個是程派名劇《梅妃》裏的江采萍,一個是梅派名劇《貴妃醉酒》裏的楊玉環。同梅妃的生前寂寞、死後蕭條形成鮮明的對比,楊妃生前大紅大紫,炙手可熱,死後更是鬧得沸反盈天,以她為核心展開的爭論,至今仍在進行。我這裏就楊妃的曆史評價及其生死謎團歸納出來的“馬嵬坡下的三場辯論”,便是鮮明的例證。

為了幫助讀者掌握這幾場辯論所依憑的曆史背景,首先,簡要地敘述一下以這位女主角為中心的“本事”。

楊貴妃,小字玉環,原籍山西蒲州,唐開元七年(719年)出生在四川的蜀州。史書上說她:自幼養於叔父家,善歌舞,通音律,身材豐豔,姿色超群。她原本是唐玄宗的第十八子壽王李瑁的妻子,嫁過來當時隻有十七歲。後來,玄宗因心愛的武惠妃謝世,深情懷念,哀痛不已,後宮雖有幾千美女,卻沒有一個人中他意的。有人報告稱,壽王李瑁的妻子玉環楊氏,美貌驚人,絕世無雙。皇帝一看,果然是名下無虛,當即神魂顛倒,意注心馳。於是,授意她自願申請出家,去當道士,當即獲得一個“太真”的道號。這邊,又重新給壽王李瑁另娶了一個王妃。一切安排停當,便把玉環秘密接到皇宮裏。這一年,玄宗六十一歲,玉環二十七歲。

由於玉環肌膚豐滿,體態豔麗,氣質高華,而且精通音樂,又兼生性聰明機警,善於迎合皇帝的旨意,進宮不到一年,就得到了玄宗的極度寵愛,視同掌上明珠,一切禮儀都和皇後一樣;宮中都稱她為“娘子”。天寶四載(745年),玄宗冊封楊玉環為貴妃,封贈她的父親楊玄琰為兵部尚書,任命她的叔父為光祿卿,兩個堂兄分別為殿中少監和駙馬都尉;貴妃的三個姐姐,個個姿容豔麗,分別被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也都在京城賞賜住宅,每年還有千貫錢作為脂粉之資。其從祖兄國忠,受封為金吾兵曹參軍,特準他可以隨供奉官出入宮廷;後來步步登高,總攬大權,專擅朝政,勢傾天下。楊氏一家,全都裂土分封,榮顯盛於一時。

天寶年間,玄宗統治的後期,內宮納寵,日益昏庸,荒怠政事,朝中實權先後由奸相李林甫、楊國忠把持,妒賢害能,任人唯親,徇私舞弊,窮奢極侈,朝政腐敗日亟。天寶十四載,兵權在握、身兼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發動叛亂,史稱“安史之亂”。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玄宗帶領楊妃及其家族和公主、皇孫,還有親近的宦官,倉皇向西逃遁。

據《舊唐書》、《新唐書》和《資治通鑒 唐紀》記載,玄宗一行到了興平縣西部的馬嵬驛,禁軍嘩變,以為禍起楊家,不肯前行,大將軍陳玄禮殺了楊國忠,連同他的兒子和韓國夫人、秦國夫人。軍中將士的怨恨仍未解除,宦官高力士奏以“禍本(指楊貴妃)尚在,軍心不安”,要求玄宗忍痛割愛。玄宗猶豫不決,身旁大臣勸說:“眾怒難犯,安危在頃刻之間,請陛下迅速裁決。”出語沉痛,並且叩頭流血。玄宗說:“貴妃一直在深宮,怎麼知道楊國忠陰謀?”高力士說:“貴妃當然沒有罪,可是,將士們已經殺了她的哥哥,而她仍然留在皇帝身邊,大家怎能放心?將士不安定,陛下也不可能安定。”玄宗隻好差遣高力士帶貴妃到佛堂,用綢帶將她勒死。貴妃時年三十八歲。

首場辯論的參加者,是曆朝曆代的詩人。辯論是從價值層麵上展開的:如何評價楊貴妃這個曆史人物?她是不是“安史之亂”的禍胎?

對此,自從楊貴妃在馬嵬坡香消玉殞那天起,迄於今日,千餘年來,一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詩人們尤其予以特殊的關注。大體上,有批判、肯定、同情這樣三種不同的意見:

第一類,持批評態度。以唐代著名詩人杜牧《過華清宮》(三首之二)為代表:

新豐綠樹起黃埃,數騎漁陽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唐玄宗沉湎女色,不理朝政。在各方強烈的反應下,朝廷派出探使,前往漁陽,偵察安祿山的虛實。但是,由於探使接受了賄賂,回來虛報了軍情,盛讚安祿山如何赤心報國,忠於皇上。這樣,玄宗便與貴妃更加耽於享樂,日日沉醉在“霓裳羽衣”的輕歌曼舞之中,直舞到“千峰”之上,最後,把整個“中原”都舞破了。詩人運用生動的形象,以誇張的手法,寄托深刻的寓意。楊貴妃固然不能直接舞“破”中原,但中原之“破”,卻實實在在由於唐玄宗無盡無休的酣歌醉舞,沉湎女色,不理政事所致。為此,楊貴妃是不能辭其咎的。

白居易的《長恨歌》,就其實質來說,也當屬於這一類。從“漢皇重色思傾國”到“漁陽顰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舞”,開頭的大段描寫,反映了禍亂釀成的因果關係,集中渲染了玄宗自納娶貴妃以後,在宮中如何縱欲、行樂,如何終日沉湎酒色之中。所有這些,都是釀成“安史之亂”的根源。

同時,白居易在新樂府《李夫人 鑒嬖惑也》中寫道:

傷心不獨漢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

君不見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傷盛姬。

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坡下念楊妃。

縱令妍姿豔質化為土,此恨長在無銷期。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詩中說,不獨漢武帝嬖幸李夫人,古代還有周穆王嬖幸愛妃盛姬的事。他為美人盛姬築台,狀如重壘之璧。他在台上懷擁盛姬,共浴夕陽,伴她度過了人生的美好時光。後來盛姬病死,穆王依皇後之禮葬畢,大哭三日。白居易批評他“心輕王業如灰土”,“一人荒樂萬人愁”。詩的最後,落腳在李、楊的愛情上。泰陵是唐玄宗的陵墓,這裏代指玄宗。

而批評最為尖銳、嚴苛的,應數南宋時的商挺的《驪山懷古》:

女色迷人禍更長,千年烽火化溫湯。

無情一片驪山月,照罷周家又到唐。

詩中以楊貴妃比於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愛妃褒姒,認為她們都以女色禍國殃民,招致動亂。

明永樂年間進士薛瑄《馬嵬》七律,有“號令風行遍九州,六軍何事此淹留”;“路邊三尺妖姬土,長帶千秋萬古羞”之句。“妖姬土”,“萬古羞”,無異於指著鼻子破口罵詈。明末進士王思任的《馬嵬歌》,持同樣批評態度:“夜半無人語未寒,大家好住魂先逸。不是三郎(唐玄宗)負玉環,玉環自引胡兒縊。”意思是,貴妃之死,禍由自取—由於她寵愛“胡兒”安祿山,最後,“胡兒”反叛,她便也跟著搭上了性命。

第二類,對楊妃持肯定態度。詩的數量很大,意見也比較集中。唐末至五代時的狀元詩人徐夤題《馬嵬》七絕一首:

二百年來事遠聞,從龍誰解盡如雲。

張均兄弟今何在?卻是楊妃死報君。

詩人題詩時,上距“安史之亂”大約二百年。“從龍”,隨從帝王創業,這裏指跟著唐玄宗逃到四川的人,語含譏刺。宰相張說兩個兒子張均、張垍,分別官至刑部尚書和九卿之一的太常,可是,卻都接受了安祿山所授的偽職。詩中說,那些大臣們一個個都跑到哪裏去了?隻剩下個妃子,最後以死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