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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山

踏遍中華窺兩戒,無雙畢竟是家山。

—龔自珍

盛夏的一天,我同三位文友聚坐在北京地壇的一間小亭子裏。一番豪雨過去,鬆林裏的空氣格外涼爽、清鮮。大家談論的話題,是退休後到哪裏覓個舒適的住所。詩人G女士說,煙台最為理想,碧樹隱紅樓,一枕清幽,春季繁花簇簇,夏天濃蔭翳日,冬日又比較暖和。D兄是寫電視劇的,來自雲貴高原,他的首選是春城昆明。散文作家V先生則主張在地壇附近賃屋小住,風晨月夕,伴著蟲吟鳥噪,到這裏來信步閑遊。但馬上遭到了質疑,都說他是受了史鐵生的影響。地壇確已成為史氏生命的組成部分,可說是注入了全部情感和意蘊;但其他人則未必受得住那份蒼涼與落寞。

大家談笑風生,頗有一種孔門四子“各言爾誌”的意趣。見三人的目光轉向了我,便說,我要返回東北,卜居醫巫閭山之下。

我出生在閭山近旁,可是,故鄉影像在我少年橙色的夢裏,卻並不是很清晰、很確切的,一切因緣證果畢落於蒼茫之中,隻覺得家就是山,山就是家。記得小時候,隻要推開屋舍的後門,閭山的清泠泠、水洇洇的翠影,伴著天涯雲樹,便赫然閃現在眼前,當然,最好是在久雨新晴的夏日,或者氣爽天高的初秋。天穹蔚藍而高遠,雪白的雲朵,像羊群、棉絮一般,舒卷著,遊蕩著,轉盼間就變換一個新樣。山巒、陵穀間飽綻著新鮮,充滿了潑辣的生意。

我第一次親近閭山,正逢梨花開得正鬧的時節。山坡上,原野裏,到處泛濫著浩蕩的春潮,浮蕩起連天的雪浪。我們乘坐的馬車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土路穿行於花樹叢中,像是闖進了茫無際涯的香雪海,又好似粉白翠綠的萬頃花雲浮蕩在頭頂上。馬車跑著跑著,順著一道斜坡疾速駛下,那花海花潮湧起的衝天雪浪,仿佛立刻要把整駕馬車吞沒了;而當馬車再次爬回到坡崗上,那梨花的潮湧,擁著一團團、一簇簇的雪浪花,又像是頃刻間齊刷刷地退落到地平線以下。

幾十年間,這個景象始終定格在我的記憶之窗上,隻要一閉上眼睛,便立刻浮現在眼前,特別是當我聽到那首名歌《喀秋莎》的時候。年輕時,我喜歡獨自哼唱這首蘇聯名歌。隻要“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溜出了唇邊,一種輕紗薄霧般的溫馨感,便仿佛導引我返回醫巫閭山腳下的故鄉。

早在先秦典籍《周禮》中,即有關於全國名山“五嶽五鎮”,東北為幽州,其山鎮為醫巫閭的記載。“醫巫閭”係東胡語音譯,意為“大山”,在東北三大名山中尤負盛譽,風景絕佳,曆代文人騷客登臨寄興,述誌抒懷,留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文。

本來,較之於水,山更切近禪關,遠於人境,望之輒有瀟灑出塵之想。而此間瘦勁的奇鬆,幽峭的危岩,以及恍惚迷離、顛倒眾生的神話傳說,更饒有一種清寒入骨的豐神和超然遠引的意蘊。

山在人類生活中,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無論是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還是鐵器時代,先民們每前進一步,都會感到山是和人一道存活著的。特別是在那類開天神話中,山,更被賦予了新的精魂,具有一種人格化的、超自然的蘊涵。說到不周山,人們會聯想起那個天崩地坼中的英雄共工;而莊周筆下的藐姑射山,則是超然世外、無己無功的哲學的物化。

由於大山高插雲霄,上接穹宇,常被認為是上達天庭的最佳階梯;而從它的巨大體量和堅勁的線條中,則能讀出對於人的藐小與軟弱的嘲弄。因此,自古即有“大山崇拜”的習俗。最典型的當數泰山,其次,恐怕就是醫巫閭了。隋唐以降,曆代帝王對它都有封爵,唐代封為廣寧公,金代、元代晉封王位,明、清兩代詔封神號。自北魏文成帝開始,曆朝凡遇大典,都要由皇帝親臨或委派官員登山致祭。單是清代,包括康熙、乾隆在內,竟有五位皇帝多次朝覲過閭山。

當我們翻檢史冊時,一定會注意到,曆朝曆代中,同醫巫閭山關係最密切的應該算是遼王朝了。對於這座名山,契丹人似乎葆有一種先驗的特殊的情感。十世紀之初,醫巫閭山即已顯現其鮮明的區位優勢,它是經略東北、聯結漠邊、溝通海外、雄視中原的戰略要地。加之物產豐富,文化發達,遼王朝視之為揮師南進、與北宋王朝爭衡的可靠後方和理想跳板。至今,在閭山上下方圓幾十公裏的範圍內,仍然遍布著許多遼王朝的曆史文化遺存。就中以埋葬耶律倍的顯陵最為重要。

耶律倍是遼朝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長子。916年,阿保機立國稱帝,是為遼太祖。冊封耶律倍為太子,確立了阿保機一族世襲皇權的統治。925年,遼太祖率兵親征渤海國,皇後、太子隨駕東征。次年攻占王城上京,國王投降,渤海國改為東丹國。耶律倍被封為東丹王,主其國事。所有製度,悉用漢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