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城前有所思(3 / 3)

我首先想到的是做官之道,或者文雅一點,稱做為政通則。一般來說,對為政者的評說,大體上分三個層次:一是名位,包括職級、地位、名分,亦即古人所說的“功名”,屬於表象的淺層次;二是勳業,泛指勳勞、功業、建樹、奉獻,這就又深入一層了;三是德政,這裏不僅包括功業、作為,還要看其人的思想、品格、德行、風範,這就進入了道德倫理、價值判斷的深層次。

聯係到八卦城的建設,無疑應該劃入勳勞、功業的範疇。無分古今中外,評價一個為政者,像作家看作品、農民種地看收成一樣,一例都是非常看重的。走筆至此,我忽然聯想到四川成都的武侯祠。它原本是蜀漢先主劉備的祠廟,裏麵有劉備的墳墓—惠陵,門樓之上高懸著“漢昭烈廟”四個金字匾額。按照中國封建傳統的綱常倫理,按照“君為臣綱”的政治邏輯,自當以君王為正統、為依歸;可是,千百年來,老百姓卻一貫以“武侯祠”稱之。個中奧秘所在,國民黨元老鄒魯的一首詩,闡釋得至為清楚:“門額大書昭烈廟,世人都道武侯祠。由來名位輸勳業,丞相功高百代思。”就是說,由於諸葛武侯功高蓋世,他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威望大大超過了皇帝劉備,以致人們根本不顧及君尊臣卑的封建禮儀和這座祠廟本來的屬性了。與此相似,在桓仁縣,其他官員,人們淡忘如遺,唯獨對首任知縣章樾情有獨鍾,永誌不忘,就是因為他給百姓、為社會作出了突出貢獻。

那麼,問題就出來了。同樣是籌劃、督建八卦城,為什麼當地民眾對邱宗浚卻諱言其勳勞呢?顯然,這和他的德行有虧、政聲不佳、口碑惡劣有直接關聯。這在曆史上絕非僅見的個例。對於所謂“建功立業”,不要說封建帝王的窮兵黷武、戰勝攻取,老百姓嗤之以鼻;即便是做了一些有益於社會的事,比如修建八卦城之類的善舉,隻要你品格齷齪,大節有虧,愛憎分明的老百姓也一概不買你的賬;更不要說那些漢奸、賣國賊,魔王、惡棍了。現在,爭名人故裏成風,甚至連夜郎縣都有人搶著要;唯獨秦檜的故裏—南京附近的樺墅,卻安然穩坐,從來沒有人爭。乾隆年間,與秦檜同姓的翰林院修撰秦澗泉,參拜嶽飛墓時,題寫了一副對聯:“人從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反映了廣大士民的心聲。原外交部長李肇星1965年第一次去德國,他問當地人怎麼看希特勒,德國人說:他不是我們德國人,是奧地利人。後來李肇星去奧地利訪問,同奧地利人交談,他們又說希特勒是德國人。李肇星聽了感慨重重,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最好是當好人,當好人的好處是老鄉多、朋友多。

在這方麵,我也有切身體會。那年,我到遼北地區的開原市調研。閑談中,他們自豪地向我介紹本地的曆代名人,從遼代的耶律留哥到後金名將佟養性,清代創建銀岡書院的郝浴,現代著名民主人士高崇民,最後數到紅遍全國的“笑星”趙本山,不下二三十人。我問:“怎麼沒說盛世才啊?他不是你們靠山鎮盛家屯的嗎?”他們連說:“我們不要他,我們不要他。”看得出來,在幾千年的中華文化傳統中,評價那些為政者,名位也好,勳業也好,人們最終看重的還是做人,還是德行、品格與思想。這是鐵麵無私的曆史的抉擇。

當然,從唯物史觀來看,作為客觀存在的勞動者的創造物,無論其為德政下,還是虐政下產生的八卦城,總是以其不朽的文化價值或者實用價值昭然展現在世人麵前,不會因為它們的籌建者的是非功過、“德”與“非德”,以及當日血淚交迸的創造過程,而招致損毀,消光蝕彩。古史《魏書》有馮熙傳,記載他為洛州刺史時,為政並不仁厚,卻虔信佛法,自出家財,在各個州、鎮修建佛塔,多達七十二處;而這些塔寺大多建築在高山秀阜之上,運輸材料艱難,施工條件惡劣,造成民工與耕牛大量傷亡。有的僧人加以勸止,而馮大人卻說:“別看現在怎樣艱難,等到工程告竣之後,人們所見到的隻是佛塔,又有誰知道民工、耕牛大量死亡呢?”就此,清代詩人趙翼有詩雲:“運石飛磚造塔忙,馮熙計慮亦深長。塔成但見高千尺,誰見人牛死道旁!”

當代學者陳先達從曆史與現實的差異和異化勞動的兩麵性的角度,對此類社會現象做過精辟的分析:“曆史與現實不完全相同。人們遊覽金字塔,讚歎古埃及人的創造力,但並不介意有多少萬奴隸以生命的代價創造了這個奇跡。同樣,人們參觀長城、十三陵以及北海、頤和園,決不會想到這是多少勞動者的血和淚。曆史留給後人的是成果而不是創造過程,是創造性的輝煌,而不是輝煌背後的血淚。因為曆史已經逝去了,而永存的是人的創造力。盡管異化勞動是非人的,但異化勞動的成果卻可以是動人的。這是審美價值和曆史史實的重大區別。”

(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