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發跡了、出息了的,就肯定有勇氣麵對回鄉這個現實嗎?也不見得。俗話說:“好狗護三鄰,好人護三屯。”你曾否為故鄉的發展作出過什麼貢獻?還有,三叔的兒子的工作,你幫助沒幫助安排?小舅子的女兒上大學了,你是否有過資助?還有大姑奶的外孫子、二伯父內弟的小女兒托你辦的事,你都辦得怎麼樣?一切一切,返鄉之前,都必須想得周全,有個著落;發現有什麼未盡事宜,能夠彌補的要及早加以彌補。在這些碰頭磕臉的事獲得妥善處理之前,最好先別忙著回去。不然,酸言冷語,閑言碎語,七七八八,都夠你“喝一壺”的。
其實,上述問題盡管十分瑣碎,卻還可以料理,真正令還鄉遊子傷情無限的,還是故鄉的一切已經麵目全非,舊時的蹤影竟然隨著童年的飛逝消失淨盡。想象中的甜美與熱切的期望,無法代替瞬息萬變的殘酷現實。於是,還鄉同時就意味著失落,往往就是一番感傷之旅,淒別之旅。
故鄉,令我永生眷戀的是門前的大沙崗子。那裏是我兒時的樂園。沙崗上長滿了大可合抱、小則瓦罐粗細的各種林木,遠遠望去,蓊蓊鬱鬱,勢若雲屯。不管多麼熱的暑天,隻要往那裏看上一眼,立刻會感到渾身涼爽。樹上綴滿了鳥巢,傍晚時節,烏鴉、喜鵲,各種叫不出名稱的鳥兒,紛紛歸巢,黑壓壓的,遮天蓋地。冬天傍晚,朔風驟起,林木震撼,發出一種嗚嗚的聲響,雜和著屋後怒潮、奔馬一般的沒有遮攔的北風煙雪,坐在屋子裏竟有置身舟中的感覺。春天來了,楊花、柳絮、榆錢,紛紛揚揚,漫空飄撒,織成一片煙霧迷離的空濛世界。清晨起來一看,院裏院外,恍如雪花鋪地。我父親每天都掃個不停,沙沙沙,唰唰唰,至今還仿佛活在我的夢裏,響在我的耳邊。然而,這一切都早已化為烏有了,經過“公社化”、“大辦食堂”的濫砍亂伐,於今,不僅長林古木杳無蹤影,而且,連大沙崗子本身也已經夷為平地了。
還有那“蘆花千頃水微茫”的迷人景觀。小時候,南大窪的片片蘆花,年年都為秋風引路。中秋月圓前後,雁聲嘹唳在長空裏,碧水、黃蘆之上,葦花熱烈而繁華地盛開著,迎著遍野金風,它們一排排地起伏蕩漾,像白浪滔滔,洪潮滾滾,卻聽不見拍岸的聲響。整個村落,罩上一層霜雪般的茫茫花霧,宛如浮蕩在虛無縹緲的童話世界裏。現在,這一切已經全然不見了,彌望的是橫不見地邊、縱不見地頭的清一色的稻田。麵對著這般般變化,心頭總覺得好像是缺少了一點什麼。
回到故鄉,你最想見上一麵的也許是年輕時鍾情無限的女友,平時不知有多少次,隻要記起她的名字,腦際便立刻重現出那盈盈的笑靨,俊俏的豐姿。可是,當這一時刻終於來到了,站在你麵前的卻是一個齒豁發疏、皺紋滿臉的老嫗形象,你會驚詫得叫出聲來,下意識地低下了腦袋,不忍心再多看上一眼。緊接著湧上來的一個念頭,便是:我在她的眼裏,不也是如此嗎?此情此境,便使一切都意興索然了。
這裏反映出一種心理上的變化,許多事物在孩子和成年人眼中,是迥然不同的;同樣一種事物,在閱曆不同、心境各異的人看來,也會產生截然不同的印象。本來,對於故鄉的認識,遊子們無一例外地都會夾雜著濃重的感情色彩和想象、向往的成分。原本十分鄙陋的鄉園,經過記憶中的漫長歲月的刷新,在離人的遙遙想望中,已經變作溫馨的留念與甜美的追懷,化為一種風味獨具的亮點,放射出詩意的光芒。在回憶的網篩過濾之下,有一些東西被放大了,又有一些東西被汰除了,留下的是一切美好的追懷,而把種種辛酸、苦難和斑剝的淚痕統統漏出。
當然,這一切都須以淡淡的追懷、遙遙的思念為前提,當你一朝踏上了歸途,真的把故鄉收進眼底,那種失望與迷茫的心情便會驀然湧起,一種追求與幻滅交織著的情懷,會令你深悔此行,覺得真不該生生地吹破了這個美麗的肥皂泡兒。借用大文豪普魯斯特頗帶感傷意味的說法:我們徒然回到我們曾經晝思夜想的埋葬過溫馨童年的地方。
清人有“老經故地都嫌小”的詩句。其實,何止小呢!說是“故地”,早已無“故”可言了。我們已經沒有可能重睹過往的一切,因為它們不是寄形於空間,而是存儲在時間裏。
時間,恰恰是時間發生了變化,重遊舊地的人已不再處於曾以自己的熱情裝點過那個地方的童年。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