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 鄉(1 / 2)

還 鄉

鄉心、鄉情、鄉愁,頗像一曲古老而又充滿溫馨的歌謠,每當燈火闌珊、夜深人靜之時,它就會似隱似顯、忽遠忽近地悄然在耳邊響起,牽動著遊子的情懷。這時,真恨不得兩脅倏忽長出一雙翅膀,翩然飛向雲端,盡快投身到故園的懷抱裏。可是,想望終歸是想望,當你真的要束裝歸裏了,卻又常常頗費躊躇。

人本身就是複雜而矛盾的動物,這類反常情況不時地出現,而且,原因有多種多樣。五代時有個詩人名叫韋莊,故鄉在陝西長安杜陵,在他的詩詞中,不時可以看到心“留秦地”、曉“望秦雲”,“雁帶斜陽入渭城”之類懷戀故土的句子。可是,待到真的有機會回去了,他卻要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其意若曰,比起故園來,江南的生活更加值得留戀:這裏不僅有“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的水鄉佳景,而且,最令人迷戀的,還是那花容月貌、皓腕凝霜的壚邊麗人。因此,當青春年少之時,應該在這風月繁華之地縱情遊冶,詩酒風流,充分享受每日的生活;隻有到了步履蹣跚、情懷索寞、遊興頓消的遲暮之年,才不得不打點行囊,再謀歸計。

這種心理矛盾、行為反常的情況,我也曾實際體驗過—當然情況迥然有別。中學時代,我住在縣城的學校宿舍裏,大約隔上半年左右才能回鄉一次。由於渴盼著回家,提前多少天心旌就已經搖蕩了,睡不好覺,吃不好飯,合上眼睛就覺著是走進了家門。可是,及至真的走進了村子,卻又“足將進而趑趄”。原來,我那時剛剛戴上了一副近視眼鏡。上個世紀,直到五六十年代,在偏僻、閉塞的農村,還幾乎看不到戴眼鏡的人,電影裏、舞台上倒是常見,但不是洋鬼子、狗特務,便是老財主、大掌櫃,總之都不是正麵形象。偶爾有個戴著眼鏡的人當街走過,定會遭到鄉鄰老少的冷眼,甚至會指著脊梁骨,罵一聲“臭美”、“唬洋氣”。因此,每次放假還鄉,離村很遠,我就把眼鏡摘下,揣進懷裏。

可是,這樣一來,新的尷尬又出現了。由於眼睛近視,辨不清楚迎麵過來的人是熟悉的還是陌生的,是張家二叔、李家大伯,還是完全不相幹的過路人。有心主動打個招呼,又怕認錯了人,鬧出笑話;不打招呼吧,更怕果真是個熟人,被人家指責為“眼眶子高,架子大”。最後,隻好一路低著頭,目不旁瞬。“近鄉情更怯,不敢‘看’來人”。

在時下的青年人看來,這種做法著實可笑,完全是自討苦吃,多此一舉。索性你就戴上眼鏡,大大方方地走進村子,誰還能把你怎麼樣?無非是開始看不慣,三回兩回過去,人們了解了實情,也就見慣不怪了。可是,在當時我卻缺少這樣的勇氣。

“少小離家老大回”,這又是一種情況。在一般人看來,這應該是不會大費周章的。但是,實際上,卻並非想象的那樣簡單,恐怕是不同人有不同的難處,不同的苦衷。依現今鄉下的慣例,凡是久別歸來的人,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免不了要經受一番街坊鄰裏、親戚故舊的直接或間接的、令人十分厭煩的盤查—多年在外,混出了一個怎樣的名堂?是不是發了大財,或者謀得了一官半職?結婚、生子沒有?他們都幹什麼?遇有年輕一些的,還會被問到:為什麼沒有帶回一個俊俏的媳婦或者如意郎君?··完全都是無須他人過問的個人私事,謅一句文詞兒,叫作“幹卿底事?”可是,有些人偏是分外關心,愛管閑事。

閑談中,一位少時同學說起了他回鄉時遭遇的尷尬場麵。他是在離別故鄉三十三年之後重返家園的。這天,當他背著沉重的包裹出現在鄰居、親人麵前時,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覺得滿院子的人所有的眼光,同時射向他那已經爬滿了皺紋的臉上,射向鼓鼓囊囊的大包裹。進屋之後,自然是寒暄,是問候,是熱淚盈眶,是沏茶倒水··但是,最終總要問起:當了一個多大的官兒?每月能賺多少票子?住的是樓房、瓦房?老婆、孩子都幹什麼?他們為什麼沒有同來?而在一一作了答複之後,就要一樣一樣亮出行囊裏的家底,當著三叔、二伯、七姑、八姨的麵兒,逐個地把禮品分送到眼前。花費了很多錢自不必說了,最難處理的是如何答對得周到、圓滿,擺布得四平八穩。這是一件十分麻煩、頗費腦筋的事,必須在還鄉之前,就通過信件事先詢問清楚,做出妥善的安排;否則,萬一有個遺漏,出現了閃失,便會招來不快,直到你離開了許多日子,親友、鄉鄰們還會嘀咕個沒完。

在外麵沒有混出一點名堂來,自然沒有臉麵還鄉,所謂“無顏見江東父老”。戰國時的蘇秦,遊說秦王沒有成功,裘敝金盡,形容枯槁,“歸至家,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其窘促之狀,恰如唐人詩中所寫的:“歸來無所利,骨肉亦不喜。黃犬卻有情,當門臥搖尾。”這種情況,可說是:自古已然,於今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