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幾度風花(2 / 2)

道是無情還有情。說是不聽,實際上心思並沒有真正放下,甚至是牽腸掛肚,徹夜不眠。若不然,怎麼會知道雨聲“點滴到天明”呢?象征性地描繪出了國事蜩螗,生涯愁苦,縈縈難以去懷的故園心眼。語似解脫,實際上卻是沉痛至極。

同是落英繽紛的春晚,同是漫步在“桃花亂落如紅雨”的芳林裏,一樣的飛花片片,此刻,我的心境卻與少年時節迥然不同。仿佛行進在霏霏細雨之中,耳畔聽得見那似近似遠,疑幻疑真的時間的淅瀝,像是絲絲縷縷、點點滴滴都飄落在寂寥的心版上,切實地體驗到一種流光似水、逝者如斯的感覺。我相信了,細雨真的是一種撩撥思緒的弦索,雨絲織出來的“情繡”常常是對於往昔的追思。何況,而今人過中年,正處在對於“韶華不再”最為敏感的年紀。

一般地說,伴隨著人生閱曆的增加,人們心目中的宇宙似乎在不斷地向外擴張開去,而從個體生命的角度看,人生的風景卻在這種擴張中相對地縮微、收斂。從前曾經喧嘯靈海的汐潮,在時序的遷流中,已如淺水浮花,波瀾不興了;許多生活的圖像,或則了無蹤影,或則漫漶模糊,在心靈的長期浸染下,它的釉彩也會變得斑駁不清,成為一種前塵夢影,舊時月色。

歲月無情,它每時每刻都在銷蝕著生命;自然,它也必不可免地要接受記憶力的對抗,—往事總要竭力掙脫流光的裹挾,讓自己沉澱下來,留存些許痕跡,使已逝的雲煙在現實的屏幕上重現婆娑的光影。而所謂解讀生命真實,描繪人生風景,也就是要捕捉這些光影,設法將淹沒於歲月煙塵中的般般情事勾勒下來。

回憶是纏綿在中老年人身上的一種痼疾,說得好聽一點,它是這個人群特有的專利。它常常是重新感受年輕,追憶逝水年華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心靈履約,是對於昔日芳華的斜陽係纜,對於遙遠的童心的癡情呼喚,當然,也是對於眼前的衰頹老病所造成的心靈創傷的一種無可奈何的調適與撫慰。

普通的人們畢竟還都天機太淺,既不具備佛禪的頓悟,也沒有道家坐忘的功夫,總是像《世說新語》中說的“未免有情”。因此,在回首前塵,也就是重新展現飛逝的生命的過程中,在感受幾絲甜美,幾許溫馨的同時,難免會帶上一些淡淡的留連,悠悠的悵惋;而且,由於想象中的完美和過於熱切的期待終竟代替不了實際上的近乎無情的變換,所以,回憶常常帶有感傷的味道,“於我心有戚戚焉”。

當然,回憶終竟是有價值,有必要的。心靈慰藉之外,回憶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在。“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人們可以通過平靜而真切地回憶,去解讀那多彩多姿的生命流程,揭示已不複存在的事物本相,汲取寶貴的人生經驗。如果再進一步,能夠把它寫在紙上,形諸文字,那就無異於重現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真實,描繪出種種生滅流轉的人生風景,這對他人、對來者都是很有意義的。

不過,事情常常不像想象的那樣簡單。早在一千一百多年前,玉谿生就在《錦瑟》詩中慨乎言之:“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當時就已惘然,何談事後追憶!況且,追憶終竟屬於想象的領域,它是在時空變換條件下的一種新的綜合,新的加工。許多飄逝了的過眼雲煙,通過回憶,獲得一種以新的形態再次亮相的機緣,包括有些當時並不具備,而是由追憶者賦予它的新的意蘊,新的感受。

不要說凡是追憶都或多或少、或顯或隱地夾雜著本人對於過往情事的重新詮釋;即使是當時,由於各個當事人諸多方麵的差別,也往往是“智者見智,仁者見仁”,記其所見,而略其所未見。即如朱自清與俞平伯兩位文學大師,原是同時同地,同在槳聲燈影裏暢遊秦淮河,可是,他們所感知、所記述的,卻是或抒詩懷,或重“主心主物的哲思”,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因此,無論回憶也好,捕捉光影、勾勒情懷也好,充其量隻是粗略的素描,或者帶有主觀色彩的感悟,而絕非攝影機下原原本本的照相,更不可能是那種記錄三維空間整體信息的全息影片。

當然,就算是原原本本的攝像或者全息影片,又怎麼樣?年光已經飛鳥般地飄逝了,留下來的隻是一個個空巢,掛在那裏任由後人去指認,評說。有人說得更為形象: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經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唯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瓜子殼。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