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倩影(1 / 2)

心中的倩影

到了南京,第一個念頭便是去尋訪秦淮河。

《桃花扇》、《板橋雜記》、《儒林外史》等許多古籍對秦淮河的描寫,確實給我留下了特深的印象。

桃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

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

這是明清之際的秦淮春景;“秦淮燈火之盛天下所無,兩岸河旁,雕欄畫檻,綺窗繡幛,十裏珠簾”,“城裏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台。水滿的時候,畫船簫鼓,晝夜不絕”。這是十裏秦淮的繁華勝概。

如果說,清代文人孔尚任、餘澹心、吳敬梓筆下的秦淮是靚娘的濃抹;那麼,朱自清先生眼中的“晃蕩著薔薇色的曆史的秦淮河”,河水碧陰陰的,如茵陳酒,厚而不膩,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藍藍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便是西子的淡妝,更是別具一番風情。

由於古文化的熏陶、積澱,秦淮河早已活在一代代人的心裏,每個人的腦海中都閃現著它的玫瑰色的麗影。而在我的心目中,它是一首璀璨的詩,一幅綺麗的畫,一片如煙如夢的舊時月色。

可是沒料到,當聽說我要去尋訪秦淮河時,市文聯的同誌卻苦笑著搖頭。他們告訴我,早在清末民初,秦淮一帶便已蕭條破敗了,河道淤塞,河床狹窄,河水混濁。實際上,朱自清先生看到的秦淮河已非舊貌,隻不過在朦朧的月色、眩暈的燈光下看不分明而已;或許詩人已經分明看出它的陋貌衰顏,但不肯去揭那玄色的麵紗,做大煞風景的文字,也未可知。總之,今日的秦淮河再也找不出多少詩情畫意,那個白舫青簾、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已經像夢一樣地消逝了。

看到我充滿失望的神色,朋友們半是勸慰半是憧憬地述說:南京市政府已經把徹底整治秦淮河列為市政建設的一項重點工程,將采取一係列人工措施,清除汙泥,運走垃圾,沿河恢複一些有特色的古建築,建成富有特色的秦淮河風景帶,滌除它的斑斑鏽跡,恢複其天然姿色。

我終於打了退堂鼓,決定在秦淮河恢複秀麗的姿容之前暫不去探訪,盡管為它魂牽夢繞了幾十年,盡管重來南京不知何日。我不想讓那如詩如畫如煙如夢的舊時月色倏忽消失,我願在記憶中永存它的倩影。

回來後,我把這些想法講給幾位朋友聽,多數人都不以為然。有的說我“癡情可哂”,有的笑我“書生氣十足”,“理想主義”,我卻至今不悔。特別是讀到文潔若的散文《夢之穀中的奇遇》,對作家蕭乾的舉措,更是讚其通脫,引為同調。

1928年,十八歲的蕭乾在汕頭角石中學任教時,結識一位名叫蕭曙雯的女學生。二人心心相印,靈犀互通,誠摯地愛戀著。不料,校長從中插足,聲言如果曙雯拒婚,就要對蕭乾狠下毒手。姑娘斷然斥絕了這個惡棍,同時勸說蕭乾趕緊離開,以免遭到暗算。本來,她是準備同蕭乾一道乘船逃離的;可是,當發現碼頭上有歹徒持槍環伺,她隻好改變主意,悄悄地溜回。她知道,若是蕭乾隻身出逃,他們會高興地放他走開;如果二人同行,蕭乾就會死在這夥惡棍手中。

塵海翻騰日月長,一別音容兩渺茫。這對情人南北分飛,無緣重見,各自在布滿荊棘的坎坷路上建立了家庭。八年後,作家蕭乾以此為題材,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夢之穀》。他是多麼盼望有朝一日能夠再見一麵當年戀人—書中的女主人公盈姑娘啊!

六十年過去了,他終於有機會舊地重遊,回到了汕頭的“夢之穀”,並且,得知蕭曙雯仍然健在。這對於千裏離人來說,盡管不無苦澀,卻也畢竟是一種撫慰。可是,經過一番斟酌,他毅然決然放棄了這個此生難再的機緣。他不願讓記憶中的清亮如水的雙眸,堆雲聳黛的青絲,輕盈如燕、玉立亭亭的少女風姿,在一瞬間,被了無神采的幹枯老眼、霜雪般的鬢華和傴僂著的龍鍾身影抹掉,他要把那已經活在心目中六十年的美好影像永遠保存下來。蕭乾說:“這不光是考慮自己,也是為了讓曙雯記憶中的我永遠是個天真活潑的小夥子,所以,還是不見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