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倩影(2 / 2)

留戀少時的風華,珍視美好的印象,是無分境遇,人同此心的。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感情會日益濃重。世間許多寶貴的事物,擁有它的時候常常並不知道珍惜,甚至忽視它的存在;而一旦失去了它,到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時候,才會真正認識它的價值,懂得它的可貴。韶華就是這一類的東西。

人生是不可逆的,“長江一去無回浪”,古今中外永遠不會有時間的收藏家。我們仿佛看到雪萊的詩劇《被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中的時間的精靈—神色倉皇的禦者,正趕著一匹匹脅生彩翼的飛馬,拖著一輛輛雕花鏤彩的神車,踏著香風彩雲向前飛奔。自從遠古以來,無數智者就從哲學、科學的角度,努力探求無限的時空,最後,總是在奔流不息的時間長河麵前驚愕不已;詩人則力圖通過無窮的想象力和有限的藝術形象,去追求和把握浩渺的時空,在想象中讓時間凍結、壓延、超越和倒流,但是,結果隻是一連串的浩歎:

恨無壯士挽鬥柄,坐令東指催年華。

今朝零落已可惜,明日重尋更無跡。

那年春天,一位著名表演藝術家應邀來營口市講學。閑談中,已經離休的市文化局局長,提到六十年代初期這位藝術家首次來營口訪問演出時的情景。“您那時真是風華正茂,光彩照人,我手裏還保存著當時我們的合影呢!”老局長說著,把一張已經泛黃的黑白照片遞過去。這位表演藝術家眼睛刷地一亮,說:“太寶貴了,贈給我吧。我在‘文化大革命’前的所有留影,全都在這場浩劫中損失了。”她坐在鏡子前麵,靜默良久,看著三十多年前流溢著青春氣息的秀影,充滿了對昔日風華和崢嶸歲月的憶念。

我即興題贈一首七絕:

卅年回首感千重,妙藝人人讚化工。

且莫傷懷悲老大,青春猶在畫圖中。

她看了苦笑著,說:“您這詩看似慰語,實際上正是憾詞。”

當然,在特定條件下,也還有紅顏長駐的情況。記得台灣作家林清玄在一篇文章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對熱戀中的情人同登喜馬拉雅山,不幸遇上了雪崩。男青年被雪堆埋得不見蹤影,女的卻活著逃了出來。她無限地懷念著情人,年年此日,都要去當日的出事地點,尋找戀人的蹤跡,終於在第二十個年頭,在雪堆的一角,找到了情人的屍體,仍是當年那樣年輕、俊俏,朱顏秀發;而自己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風韻,垂垂老矣。這雖然也是一種駐顏之術,無奈說來實在是太慘苦了。

人們也許會問:那位女士苦苦奔波二十年,她究竟要尋覓什麼?隻是為了要見上一麵情人的年輕、俊秀的倩影嗎?—這在她的記憶之窗上,本是永遠抹不掉的,而且,會久而彌新。那麼,除此之外,又是要追求什麼呢?或許是要重溫昔日的戀情,尋覓那一經失去便再也不會重現的、無比珍貴的純真誠摯的情愫。

由此可以聯想到,留給親人、朋友一個美好的形象固然重要,但是,它所附麗的卻是珍貴百倍的真情誠意。如果有朝一日,那位女士發現日夜思念的意中人竟是一個騙子,那麼,再美好的形象也會隨之而化為醜陋了。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