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心思(1 / 2)

母親的心思

矗立在我的眼前的,是坐落於渤海之濱熊嶽城的望兒山。

在巨鍾般的峻峙如削的山體的頂端,有一座高四五米的磚塔,遠遠望去,活脫脫地是一位披襟當風、翹首遠望的老媽媽。遠航歸來的遊子,隻要抬眼望去,就會被這動人的形象牢牢地吸引住,油然生發出一種感慰之情,頓覺海上的風波、旅途的勞累消減了大半。他們曉得,老媽媽站在那裏,是在遠望著久出未歸的兒子。“朝朝鵠立彩雲間,石化千秋望子還”。

清代詩人魏燮均路過此地時,曾寫詩詠歎:

山下行人去不返,

山上頑石心不轉。

天涯客須早還鄉,

莫使倚閭腸空斷。

寥寥數語,令人慟心傷情,感懷無限。立刻,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在我的心目中,母親就是家,家就是母親。母親、故鄉、童年緊緊地聯係在一起。正如一位大作家講的,人即使到了七十歲、八十歲,隻要老母親還在,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兒孩子氣。一個人,若是失去了母親,便像鮮花插在瓶子裏,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已經失去了根柢。

在母親永遠離開我的時節,當時的感覺,就是花兒離開了泥土,鳥兒無家可歸,一天到晚,忽忽悠悠,心神不寧,像辭柯的黃葉,飄飄搖搖,像懶散的白雲,浮漫無根。

那天我正在北京出差,突然接到家裏傳來的母親病故的電報,立刻,腦袋就轟地一下,感到一陣暈眩。盡管老母親已過髦耋之年,平常身體也不怎麼好,但這個噩耗畢竟還是來得過於突然,一時我竟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兩腿像癱瘓了一樣,好一陣子站立不起來。我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映現出老母親傴僂的身影,可是,瞬息間便消失了。我馬上意識到,從此,便和母親人天永隔,再見麵隻能在魂夢中了。

乘坐火車趕回去奔喪,心裏亂成了一團,分辨不出快慢來,忘記了昏曉,也失去了饑渴的感覺,覺得整個身心特別地疲倦,卻又片刻也睡不著,整個意念都沉浸在無邊的悲戚和痛苦的回憶裏。

父親去世之後,母親情懷抑鬱,備感孤寂,我護送她到三姨家裏暫住一個時期。那是一個緊靠著遼河邊的小村落,離縣城大約有十華裏。我們母子下了火車,來到縣城。當時正處在“文革”初期,縣裏和農村都沒有人管正事,群眾臨時在大堤上開辟一條道路,凸凹不平,還沒有通公共汽車。我隻好從朋友家裏借了一台自行車,讓母親坐在鞍座上,我在前麵推著。

可是,她從來沒有這樣坐過,生怕跌下來,便緊緊地摟抱住我的腰。我一麵要推車前進,一麵還要回頭照看母親,非常費力,汗水濕透了棉衣,呼呼地喘著大氣。母親憐惜我,多次讓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我說,天氣太冷,還是快一點趕路吧,不然,容易把老人家凍感冒了。這一段原本不算太長的路程,我們足足走了兩個半小時。

吃過了晚飯,三姨就把我安頓在滾熱的炕頭上早早躺下。這一天我確實很累,但是,心裏卻最踏實,最舒坦—我終於幫助母親做了一點事。可惜,對我來說,這類機會實在是太少了。

從我出生到母親辭世,前後四十八年,可是,我在母親身邊不足二十年;剩下來的時間,就是母親終朝每日的掛念、想念、憶念,為了我,母親可說是耗盡了心血。到了晚年,老人家對我還沒有照看完,又開始把她衰邁的精力投放到下一代身上。婚後,我們有了女孩兒,母親愛憐備至。晚上摟在身旁,早晨起來,耐心地給她梳著小辮兒,紮著蝴蝶結、鴛鴦結、葫蘆結,每天都變換一個花樣。白天,像當年拉扯著我那樣,領著小孫女從後園子轉到前院,又從前院爬坡到沙崗上,到處轉遊著,講各種各樣的傳說、故事,隻是再也抱不動了。

看著老母親蒼蒼的白發和傴僂的身軀,我想,她把整個一生都獻給了兒孫。真個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母親為我、為孩子們操勞了一輩子,而我長年在外,沒有為老人盡過更多的孝心。即使我再苦再累,直到碎骨粉身,也難以酬報深恩大德於萬一。

跟隨我們進城之後,母親沒有地方同人嘮嗑兒,加倍地感到孤獨,時時想念著故裏的鄉親。她經常催著小孫女給老家的親朋故舊寫信,每次都要在信尾捎上她的幾句話。逢著有人自故鄉來,她總是不知疲倦、不厭其煩地問長問短,從東鄰的二嬸、西院的三叔到屋後的棗樹、門前的沙崗,都一一問遍。她說,最割舍不得的,是喝了幾十年的門前那口井的甜水,從今以後,再也喝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