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過門間老病死(1 / 3)

三過門間老病死

——療屙瑣憶

年輕時得過結核病,當時本已治愈,想不到四十年後在原發病灶上又出了大的變故,可怕的病魔竟然“江東子弟”卷土重來,結果,肺部挨了一刀。這樣一來,我便由“五花教主”變成“四葉亭侯”了。—這句輕飄飄的話,是現在想出來的,六年前的當時,絕沒有這種心緒。看來,時間確乎是有效的銷蝕劑,它不僅可以彌合傷痕,平複痛楚,而且,能夠淡化感覺。

過去,喜歡征引錢鍾書先生那句“雕疏親故添情重”的名詩,實際上,不過是掩飾心性蕭疏淡泊,不願主動與親朋往來的遁詞。患病之後,才真真切切地體驗到了“情重”二字的實際分量。純真、濃重的親情、友情潮水一般從四方八麵湧來,“忽剌剌”,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那種緊張、焦灼的心情和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至今還讓我感激無盡。

病痛,也顯示了生命的真實。平時,身強體壯,除了近視,覺察不到四肢五官存在什麼毛病,更不知病苦纏身為何物,可以說,幾乎失去了生命存在的感覺。現在,倏忽之間,“返老還童”,變成了一個躺在繈褓之中處處要人嗬護的嬰兒。魚刺要人一根一根地摘出,米飯要人一口一口地喂下,轉側要人幫,下地要人扶。護士每隔兩個小時要量一次體溫,測一次血壓,摸一次脈搏,還要詳細記載飲食、起居狀況,以及便溺的時間、次數、顏色。令人想起古代宮廷的“起居注”,於是,一眨眼的工夫,又變成了皇帝。

幾天過去,漸漸能下地走路了,護士又嚴厲警告:動作不能像從前那樣速度很快、幅度過大。過去吃飯如風卷殘雲,蠶食桑葉,“刷刷刷”,五分鍾不到,整碗飯就進肚兒了。現在,受到了嚴格限製,必須緩進嚼爛。但是,隻要醫護人員不在場,依然是我行我素。此無他,積習使然也。

然而,最大的約束還是不準讀書。理由是看書損耗精力,不利靜養。因此,隻要發現我在翻書,輕則警告,重則收檢,直至把我床頭所有的書籍全部繳械,令我叫苦不迭。從識字起,就書伴人生,雖然沒像古人說的那樣,“饑以為食,寒以為衣,欠伸以當枕席,愁寂以當鼓吹”;未嚐一日廢離,卻是千真萬確的。數十年來,我習慣於到書籍中去尋找自己生活中沒有得到的東西。借書了解世道,由書走向人間,它既是鏡子,又是窗子。它伴我行過悠悠歲月,給我帶來樂趣,帶來智慧。書之於我,堪稱交遊感遇中的心靈的守護神,不啻怡紅公子的通靈寶玉,成了名副其實的命根子。

手頭沒書,頹然靜臥,又睡不著,急得我抓耳撓腮,心神鬱悶。實在挨不過去,就悄悄地把要看的書目寫在一個小紙條上,塞進飯盒裏去,趁護士不在,交給前來探望的親友。這樣,很快我就又有了新的給養。蘇東坡、黃景仁的詩,魯迅、梁遇春的散文,又都悄悄地跑來給我做伴了。趁醫護人員不在,抓空拚命地讀下去,如逛寶山,如飲甘泉,直累得兩臂酸麻,全身疲累。

這裏順便說幾句。現在人們喜歡談論人生感悟、親情、人性的話題,我以為,專就這點來說,黃景仁的《兩當軒集》也是很值得一讀的。它伴我度過了寂寞的療屙歲月,我很喜歡那些真情灼灼的詩句:“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全家都在秋風裏,九月衣裳未剪裁”,“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悄立市街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他的《別老母》詩:“搴幃拜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讀了令人淒然涕下。

所以,鬱達夫說,要想在乾、嘉兩代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的詩,自然非黃景仁莫屬了。

按說,用腦過度、積勞成疾這個慘痛的教訓,我早就該牢牢地記取了。可是,癡情眷戀,愛書成癖,已經到了執迷不悟、之死靡他的程度。元代詩人聶碧窗有兩句詩:“到底不知因色誤,馬前猶自買胭脂。”這是哀歎被擄少婦的。此刻,如果聶氏在側,估計他也定會寫出悲憫或者嘲諷書癡的詩句。

實際上,稍早一些的南宋詩人楊萬裏已經這樣做了,隻不過他寫的是一首自嘲詩。題目比較長,把本事交代得很清楚:《淋疾複作,醫雲忌文字勞心,曉起自警》,原詩是:“荒耽詩句枉勞心,懺悔鶯花罷苦吟。也不欠渠陶謝債,夜裏夢裏又相尋。”說是自警,實際上看不出來,倒像是自辯,結果隻能是故我依然。

臥病中最大的痛苦,不是刀口疼,不是胃口不佳,也不是無聊、悶寂,而是失眠。有的人腦袋一貼上枕頭就墜入黑甜鄉中,心身都獲得寧息,諸念全消,六根俱淨。可惜,我沒有這個福分。想望黑天,又怕到黑天。獨臥床頭,輾轉反側,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滔滔汩汩地湧來,正似清詩中寫到的:“往事無根盡到心。”幾多年的意海波瀾驀然泛起,眼前的憂慮,過去的糾葛,未來的籌謀,也都聚上心頭。

我也曾遵照醫生的指令,下狠心排除一切雜念,可就是辦不到。在這萬籟俱寂的秋宵,偏偏聽覺又出奇地靈敏。隔壁的鼾鳴,階前的葉落,牆外的輪蹄交響,甚至腕上石英表的輕輕的滑動,都來耳邊、枕上,成了空穀足音。

此刻,我想到了宋代的陳摶老祖。這位華山道士,睡著了百日不醒,所謂“以一睡收天地之混沌,以一覺破今古之往來”。一天客人過訪,正趕上他在睡覺,旁麵有個異人,聽其鼾息之聲,以筆記之。客怪而問,其人曰:“此先生華胥調、混沌譜也。”看來,陳老先生不僅能睡,而且會睡,睡出了高度,睡出了水平。因此,宋人有詩雲:“華山道士如容見,不覓仙方覓睡方。”

有人說,一夜沉酣,那是前生修來的福。我沒有過高的要求,隻要能美美地睡上四五個小時,就謝天謝地了。可是,就這一點點需求,也常常淪為奢望,萬般無奈,隻好請出安眠藥來幫忙。而負責護理的小護士,一到夜靜更深,就困得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卻又不敢伏幾而臥,一怕失於監控,發生事故;二怕被值班的發現記過、罰款。這種反差,被明清之際的大學者黃宗羲說個正著:“年少雞鳴方就枕,老人枕上待雞鳴。”一壁廂是有覺不準睡,一壁廂是想睡睡不著,世情之不公,有如此之甚乎?

小護士喜歡詩,要我講些和詩有關的故事,以驅除睡魔,消解煩悶。我就說,二十年前,我在營口市工作,一個老朋友公出到此,突然扁桃腺發炎,住進了醫院。我把剛剛收到的吐魯番出產的葡萄幹給他送了過去,並附了一首小詩:“日曬風吹曆苦辛,清新濃縮見甘醇。區區薄禮無多重,入口常懷粒粒心。”然後,我就下鄉了。一個星期之後回到辦公室,發現案頭放著一封掛號信,拆開一看,正是那位老朋友寄來的,裏麵裝著一個小紙包和一張信紙。說到這裏,我賣了個“關子”,住口了,顧自在一旁悠閑地喝著開水。

小護士忙問:“紙裏包著什麼?”我說,你猜猜看。她歪著小腦袋想了想,其時正處於70年代初“文革”期間,於是,她就猜測肯定是糧票、飯票、布票之類的東西。全都錯了。我告訴她,那裏包的是七個蚊子和八個臭蟲。信紙上寫了一段話:小病幸已痊愈。佳詩美味,受用已足,無以為報,獻上近日在病房中俘獲的戰利品,並戲題俚詩一首,借博一笑:

深宵鬥室大鏖兵,坦克飛機夾餡攻。

苦戰苦熬一整夜,雖然流血未犧牲。

說到這裏,連我自己也憋不住笑了,小護士更是笑得前仰後合,睡意全無。

一天,護士長帶隊前來查房,量完血壓、脈搏之後,她們央求我講個有趣的故事。我就說,宋朝有個宰相名叫王安石,生性古怪,喜歡抬杠。這天,大文豪蘇東坡拿過一方硯台請他過目,說是花了很多銀子買到手的,言下流露出炫耀之意。王安石問這個硯台有什麼特異之處,蘇東坡說,嗬上一口氣就可以磨墨。王說:“這有什麼出奇的?你就是嗬出一擔水來,又能值幾文錢!怕是你一連嗬上五十年,也掙不回本錢來。”蘇東坡被噎得隻有苦笑的份兒,心說:這個“拗相公”,真是拿他沒辦法。

王安石雖然執拗,但才氣縱橫,而且,觀察事物非常細致。說到這裏,我先問她們:“你們說,菊花枯萎了,花瓣是依然留在上麵,還是紛紛飄落下來?”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花瓣不落”,並舉出前麵花畦中的實物為證。我說,王安石的詩句是:

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

蘇東坡的看法和各位是一樣的,馬上續詩加以批駁:

秋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吟。

一般地說,菊花確實是這樣,但事物是複雜的,常常存在著特殊與例外。古代的詩人屈原早就吟過:“夕餐秋菊之落英。”後來,蘇東坡在黃州,也親眼看到了落瓣的殘菊,從而認識到自己的孤陋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