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我又講,就是這個蘇東坡,每到一處總喜歡作詩,像我喜歡看書一樣,無論如何也抑製不住。可是,他竟忘記了身旁經常有人往上打“小報告”。結果,遭來了種種麻煩,惹下了無窮的後患,弄得顛沛流離,四處流放。他到杭州去做官,知心好友文與可苦苦勸他:“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
但他還是吟了。結果,七年後被人抓了辮子,說他那首詠檜柏的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是詛咒皇帝的。幸虧皇帝寬宥他,方得免去一死,最後貶到了黃州。後來幾經輾轉,又流放到惠州,住了一段時間,他感到很舒適,人也胖了,臉也泛出紅光,便情不自禁地寫詩抒懷,其中有兩句:“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誰知又被人打了“小報告”,說他在這裏享了清福,朝廷便又把他流放到更為荒遠的海南島。
聽到這裏,小護士們齊聲說,那些打“小報告”的人真可恨。我說,是呀!古往今來,這種人名聲都不好,咱們可要以此為戒呀,以後我再看書,你們可不要向護士長“告密”了。大家嘩地一聲笑了起來,說:“我們上當了,原來,你繞著彎子來表示抗議。”
三
“一臥滄江驚歲晚”。轉眼間,已經臥病兩個多月,進入深秋了。什麼時候才能脫離這種環境,結束這種痛苦的羈留呢?我越是這麼想,心情便越是變得煩躁不安。
手術後伊始,不間斷地插管、換藥、打針、拆線,體溫升高盼著降下,胸部陣痛渴望平複,每天都處在緊張的企盼與熱切的期待之中,騰不出心思來想其他事情。可是,待到病情日見好轉,體質逐漸複原,卻還未能返回工作崗位,整天僵臥床頭,無所事事,就有些急不可耐了,正是:“心之憂矣,不可斷絕。”
蘇東坡說過,“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無奈閑則閑矣,心卻安不下來。躺在病床上,心潮湧蕩,百感中來,半個世紀的前塵往事,靈魂的拷打與拯救,個人的生存與死亡、希望與絕望、歡樂與痛苦、成功與失敗、驕矜與愧悔、得意與失落,帶著一種遼遠的時空感,忽剌剌攢聚心頭。
過往幾十年間,朝朝暮暮,繃緊生命之弦,“拚命三郎”似的,奮鬥、拚搏、磨煉、積累,對於自己,總覺得不滿足,總認為應該做出更多的貢獻,取得更大的成功。而今,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遭遇致命的挫折、滅頂的風濤,麵對著時時高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驀然產生一種幻滅感,覺得一切希望與抱負都失去了可靠的依托,頓時由原來的壯懷激烈變成了意冷心灰。一時間,困惑、憂鬱、浮躁、壓抑、焦慮、恐懼、失望、悲傷,鋪天蓋地般湧來。
病後,最典型的一種情緒,是表現為懷疑某些規律、常識、公理的虛無主義。比如說,抽煙、喝酒容易致病,這被認為是常理。可是,我從來沒有吸過煙,酒也是絕少沾唇的,怎麼卻得病了呢?相反地,許多終日嗜煙如命者,逢酒必喝、鯨吸豪飲者,卻健壯如常。那麼,上述說法是不是真的具有規律性呢?
再比如說,幾十年來,我對於生命在於運動、步行有益健康的理論,信守不渝,日日堅持,從不間斷,可是,結果又如何呢?還有,醫學認為,錙銖必較,患得患失,情懷抑鬱,於健康不利,而我是屬於那種賦性淡泊、曠懷達觀的人群,那為什麼也會罹患致病呢?為什麼?為什麼?問號一個接著一個,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生活中偶然的東西一多,人們就容易陷入精神的誤區,難免在科學與迷妄、必然與偶然、存在與虛無之間茫然卻顧了。
當年,蘇東坡離開杭州的時候,曾經發出過“別後西湖付與誰”的慨歎。我倒是沒有這類牽掛,臥病期間,想得比較多的是,若是真的到了那個“沒有明天的一天”,我那些盈箱累架的圖書該如何處置呢?
半個世紀以來,節衣縮食,積銖累寸,窮搜盡索,遠近營求,居然聚集了一兩萬冊圖書,使我坐擁書城,儼然一方寨主。朝夕晤對,時時都能憶起每冊圖書背後的無盡滄桑,想到購書當時發生的令人動心動容的故事,想到書本上滲透著的點點心血。事實上,書籍已經成了我的第二生命。一朝主人的生命消逝了,這些書豈不就成了可憐的流浪兒?
孔老夫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我倒覺得,人而無“執”,太也空虛了。愛書成癖,這就是一種“執”。本來,佛禪教給我們的是“無執”,那麼,已經“有執”了,又怎麼辦呢?就要“破執”—隻要想到舊夢如煙,人生無常,就應該“執”而能“舍”。然而,談何容易。
從前,像良田美屋能夠傳承子孫一樣,也有“詩書傳家”的說法。可是,學問與癖好是不會遺傳的。何況,在商品大潮和“關係學”行時的衝擊下,還有哪個子弟癡憨如我輩者流,肯於孜孜苦讀,埋首於黃卷青燈之下呢?水、火、蛀蟲和刀兵,一向是書籍的四大厄運。
當時想,與其日後這些書籍像蒲公英的種子那樣隨風飄蕩,或者被論斤出售,一批批地化作紙漿,或者散落街頭,包裝菜籽,真莫如遭遇一種厄運,索性讓它一了百了。
傷哉,這作家的情懷,這學人的最後牽掛啊!
四
長夜無眠,我想得很多很多。本來,人的生命具有一次性和不可重複性,而疾病又是伴隨著生命而來的。正如白居易所言:“若問病根深與淺,此身應與病齊生。”獲得生命之後,不能隻知消費它,支配它,享用它,還須考慮怎樣滋育它,調適它。應該想到,弄得不好就會得而複失,總有那麼一天,會像江淹的五彩筆那樣,被“造化小兒”索回。
特別是人到中年,生命活力逐漸衰減,人生旅程進入了事故多發期。古人有“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的說法,反映了新陳代謝、老病相關的客觀規律。
可是,由於長期以來很少患病,甚至基本上不患感冒,就誤以為自身體質絕佳,從而沾沾自喜,忘乎所以,放棄了對疾病的應有的警覺。其實,這是很不明智的。
老舍先生說過一番哲理性很強的話:
楚霸王不害病則沒得可說,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種律動,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裏。微微暗些,然後再明起來,則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至明過了度,忽然燒斷,如百度電燈泡然。這個,照直了說,便是小病的作用。
得過一場大病,懂得一些生活的辯證法,也增強了承受能力。就這個意義來說,病床也是大學校。記得一位作家說過,池水不驚、波瀾不興的小時代,人心覺悟的機會,似乎隻在病床上。
不必死生契闊,不必火燙油煎,隻要得過一場大病,被迫躺在病床上急救幾次,人們就會領悟到健康比什麼都要緊。什麼大把大把的票子,很重很重的權勢,很多很多的住房,成批成打的美女,一切一切平日抓著不放的東西,很可能一轉眼間,就全都不再屬於自己了。這個時候,也唯有這個時候,才會冷靜地思考一回:從前那麼苦抓苦曳,拚死拚活,究竟所為何來?
“隻有死才能夠使人了解自己。”—英國曆史學家饒列如是說。
是呀,平時頤指氣使,勢焰熏天,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人,臨死的時候就會知道,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角色;億萬富翁一死,同窮光蛋又有多少差別!除了嘴裏含顆珠子,任何財富對於他已經失去了實際意義。到了這個時節,人會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一些,會發現平日諸多可悲、可笑、可憫之處。
當然,這種“紅塵覺悟”不見得多麼牢靠,有時消失得很迅捷、很幹淨。人是一種善忘的動物,常常是一下了病床,恢複了健康,就把這些感悟忘得無影無蹤了。
我素性喜靜,不慣應酬,臥病之初,請求領導批準,以“病情危重,謝絕一切探視”為由,在樓下設置一個接待崗,負責收受慰問的函件和留言,四個月過去,居然積累了半尺多厚。財物一概拒收,—其實,這種做法本身,就堵塞了當時盛行的“以病斂財”的門徑,因為各種饋遺往還都是私相授受的。隻有兩次例外,一次是我的前任老部長,釣了一條大鯉魚,親自送了過來,委托食堂烹煎為我佐餐;另一次是收下了沈陽市同誌送來的甲魚湯。有時,遠道趕來的一些作家、學者被準予入室探訪,我們便海闊天空地討論一些共同感興趣的課題。
五
記得曾經談到:從前,人們常用“貧病交攻”來概述一個人的窮愁潦倒,習慣於把貧和病聯係在一起,這原是客觀實際的反映。但有趣的是,見諸文字的,卻隻有漢代揚雄的《逐貧賦》、唐代韓愈的《送窮文》,而未見到有誰發出討伐疾病的檄文。清代舉人胡大川的《幻想詩》中倒是提到了:“但願百年無病苦,不教一息有愁魔。”
有人說了,還是生活在古代好,那時疾病相對地少。疾病少,這無疑是先民的幸事;然而,許許多多在今天看來算不上什麼的症候,在古代,卻眼睜睜地看著它置人於死地而束手無策。《左傳》記載,晉景公“病入膏肓”,疾不可為,意思是成了絕症。今天看來,所謂“膏”,係指心尖脂肪;而“肓”,按中醫說法,在心髒與隔膜之間。病入此間,總不會是不治之症吧?現在,不僅許多病都能治愈,而且,有些嚴重威脅人類生命的流行疫病,如鼠疫、腦膜炎、天花、霍亂等,已經被一一征服,而逐漸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