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過門間老病死(3 / 3)

至於說古代疾病少,原因也許是那時大氣、水文、土壤、食物汙染少,生態環境平衡,各種噪音也不像今天這樣嚴重,加上人們思想單純,心無掛慮,所以發病率相對地低,人們對於疾病的威脅感受得不深。

不過,也有人問難:同在古代,為什麼印度的和尚對病苦的反應那麼強烈?這話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據說,釋迦牟尼為太子時,曾經遊城四門,一門見生苦,一門見老苦,一門見病苦,一門見死苦。佛家說的四苦或者八苦,都包括疾病這個內容。問難者的結論是,其間的差異要從儒、釋兩家的不同宗旨上找原因。圍繞著這個問題,文友們各抒己見,爭論得臉紅脖子粗,大有蘇東坡說的“賓主談鋒敵兩都”的氣勢。

實際上,不要說禪門衲子,就以常人而論,也不會有人否定生活中的“苦諦”。這表現在多方麵。比如,占有欲就是一個“苦”源。世間能夠到手的東西畢竟有限,而占有的欲望卻會無限膨脹,以有限逐無限,必然經常陷入失望與苦惱之中。

有人舉例說,沙特的小王子隻有十四歲,每星期有六百萬美元的零花錢,銀行存款十六億美元,擁有三架噴氣式飛機,七輛豪華型轎車,號稱世界上兒童中的首富。他完全不知辛苦、困窮為何物,但是,卻經常陷於極度苦惱之中。他有著把一切攫為己有的強烈的占有欲。一次,隨父王出訪倫敦,在白金漢宮拜見了伊麗莎白女王。事後,居然提出要把白金漢宮買到手,當他知道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時,感到非常失望,痛苦萬分。

看得出來,人生的苦楚,確實常常來源於貪心過重,索要的太多,來源於整天地攀比。而且,隨著地位的改變、視界的擴展,人們的要求、欲望往往也會隨之而擴展。希望越高,失望會越大,煩惱就越多。一次,“三八節”聚會,兩位年輕女作家說起各自的淒苦來,竟然涕泗滂沱。若論她們的物質條件,村姑、農婦是無法比擬的;而她們所感受到的痛苦與煩惱,也是村姑、農婦所想象不到的。她們的苦楚主要在精神方麵。“人生識字憂患始”,實在是見道之言。

當然,有人說了,我所想望的並不過分,但該有的卻往往得不到,如健康、愛情、安寧、順遂等,而不想有的卻偏偏紛至遝來,如疾病、失戀、離別、挫折等。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這是包括聖人、皇帝在內都免除不了的。

就說疾病吧。作為人類的一種獨特的生命存在形式,現在簡直到了無時無地都必須同它打交道的地步。疾病之於人類,這大概是永遠也消除不了的挑戰,隻能聽任它肆意吞蝕無量數的曠世奇才,製造數不清的人間悲劇。單說一個肺結核,單說被它扼殺的中外著名作家,就能列出黃景仁、契訶夫、濟慈、高爾基、魯迅、蕭紅等一大串名字。每當人們提到這些作品比歲月還多的哲人,都深深為之痛惋不已。蕭紅十年時間留下了百萬字的作品;黃景仁作詩達兩千首,而他們都才剛剛活過而立之年。設想,如果他們壽登耄耋,其成就為何如哉!而李賀、梁遇春比他們還小,在二十七歲的錦樣年華就被病魔抓走了。

不過,事情還有另外一麵。正是疾病與傷殘,誘逼一批天才人物同繆斯女神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們以對宇宙人生的超常感知與體悟,以一顆經過災難磨礪的敏感的心靈,去感受命運的殘酷、人生的無常、世路的艱辛、生命的飄忽、生活的沉重,認知與體驗情緒變化的微妙、心靈世界的奇異。意蘊深邃的文學作品,總離不開對於生命存在、生命價值的關懷與叩問,而傷殘病苦這些人間的不幸,往往能夠給五味人生增添無限色彩與波瀾。而這一切,往往是構成文藝作品的意蘊內核,也有助於作家藝術家體味精神勞動的甜美、奮鬥的艱辛,迸發創造的活力。

我常想,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自己患有精神病,他對人類的深層的精神痛苦,就不會體會得那樣準確、那樣深刻,也就無法在《白癡》和《罪與罰》中描繪得那樣淋漓盡致。正是癲癇病,使他以正常人的感覺難以達到的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態,去洞察隱秘的感覺世界和一般人體會不到的心靈境域。同樣,安徒生的著名童話《牙痛大嬸》,也得益於他晚年的一次劇烈的牙痛。美國評論家哈 阿頓說過,關於牙痛的描寫,恐怕誰也比不上安徒生,他把主人公的牙痛比作一首交響樂,說“每一個痛苦的音符,都由智齒內的銅鼓、銅號、短笛和伸縮喇叭分別演奏出來”。

前麵談到的那些情節與思緒,已經是六年前的往事了。今天,許多朋友看到我健旺如常,精神振作,都問我是如何破除迷惘,戰勝疾病的。我說,解鈴還須係鈴人。身體上的病痛可以交給醫生,而心靈上的病痛卻隻能留給自己。但要我說說“自勝”的經驗,卻又講不清楚,正是所謂“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那種境界。

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中醫治病講究活血化瘀,軟堅散結,講究陰陽平衡;解除我的心理失衡狀態,應用的是同一原理。就我切身體驗,至愛親朋的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一張笑靨,一束鮮花,一封親切溫馨的慰問信,一罐清香的甲魚湯,燈前月下,情切切、意綿綿的耐心解勸,鞭辟入裏、深中肯綮的開導,包括文友間的開懷暢敘,探賾發微,都對那些迷妄與失落的瘀結起到了消融作用。

我也頗得益於郊原閑步。我體會,在大自然裏以自由姿態來往,很快就會融為它的一部分。每一個黃昏都是一場親切的告別,每一個黎明都是一次愉快的邀請。當沐浴著晨風,踏上一片新綠,你會驚異於生命自身的偉大。野草,看去是那麼卑微,柔弱,可是卻異常頑強。任憑野火焚燒,牛羊踐踏,隻要春風拂過,照樣綠意蔥蘢。

麵對茫茫翠野,這雄渾壯美、涵容萬彙的大自然,即使幽憂抑鬱填胸塞臆,也會渙然冰釋,還你一副瀟灑、坦蕩的情懷。難怪明代的袁中郎要說:“湖水可以當藥,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卻多少參苓丸子矣。”

就一個知識分子來說,書籍的療效更是功莫大焉。西漢學者劉向有一句著名的話:“書猶藥也。”南宋的大詩人陸放翁也說,“病須書卷作良醫”,他還把讀書健身除病之術寫成了詩:

兒扶一老候溪邊,來告頭風久未痊。

不用更求芎芷藥,吾詩讀罷自醒然。

當今,在意大利等國用詩歌來療屙治病已經成為時尚。在那裏,無論是去書店或者藥店,都可以看到和普通藥品一樣的藥盒,上麵清楚地標明主治、禁忌、日用量等字樣,隻不過裏麵裝的不是丸散膏丹,而是一部部裝幀精美的書籍,由著名詩人與醫生合作研製“詩藥”配方。有些地方還出現了“詩藥有限公司”,專門承攬這方麵的業務。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海外奇談,書籍之所以能夠治療疾病,就在於它可以調節病人的情感,引導患者正確的思路,淨化心靈,提供戰勝病魔的動力。

病中我最喜歡讀的一本書,是魯迅的《野草》。二十四篇散文,是高品位的文學作品,但也可以作為一部生命哲學來讀,這是詩化的哲學。看我朝夕翻閱,小護士好奇地拿起來讀了兩段,認為是“詩”,說詩有助於改變心境,讀讀也好。她是外行,看不出《野草》的朦朧、空靈、詩化的底蘊。其實,這是很難啃的一部著作,它所涉及的是人的靈魂世界、終極意義,因而需要從存在本體論的思路上去解讀。野草是生命的象征,是向命運抗爭的產物。也許這種抗爭終歸無效,但它卻明白無誤地證實著自己的存在。讀者從中可以悟解如何麵對苦難、麵對危險、麵對死亡、麵對命運—實際就是麵對人生—的真諦。

魯迅讚頌牛蒡花,說“野薊經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他還說過:“危險?危險令人緊張,緊張令人覺得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險中漫遊是很好的。”要體現“自己生命的力”,就應以一己的存在為人生確立一種意義。這樣,在命運麵前,就會生發出足夠的勇敢與從容,就會“永遠沉浸於生命的大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這些,都賦予我以戰勝病魔,恢複健康巨大的動力。

不僅此也,一編在手,還可以沉酣今古,浪跡宇寰,不受時空限製,任情與異代、異地的知己傾心交談,而且,通過讀書能夠把心理境界、生活情趣和藝術創造的第二自然作為三個同心圓聯疊在一起,置身其間,可以達到物我兩忘、得失消融的境界,什麼失落呀,幻滅呀,就都一股腦兒地逃到了爪哇國啦。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