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雄心歸淡泊
一
莎士比亞在喜劇《皆大歡喜》中,借傑奎斯之口說,世界是個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一個人在一生中扮演著多種角色,可以分為七個時期:最初是在保姆懷中啼哭、嘔吐的嬰兒,然後是滿臉紅光、背著書包、很不情願地走進課堂的學童,然後是“像爐灶一樣歎著氣”、詠著戀歌的情人,然後是愛惜名譽、好勇鬥狠的軍人,第五個時期變為滿嘴都是格言和老生常談的法官,第六個時期成了鼻子上架著眼鏡、腰邊懸著錢袋、形體精瘦的龍鍾老叟,最後一場是孩提時代的再現,全然的遺忘,沒有牙齒,沒有眼睛,沒有一切。把整個人生描繪得形象、深刻,惟妙惟肖,十分耐人尋味。
但我覺得,如果從中國的文化傳統背景出發,按照習慣說法,把人生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四個階段分別比喻為一年的春、夏、秋、冬四個季節,倒是很貼切的。
陽春煙景,萬物昭蘇,充滿了生機,飽綻著活力,頗像一個人的少年時代。但初春發育的幼芽,畢竟未曾飽經風雨,沒有受過磨折,還不免有些嬌嫩、稚拙。待到炎陽播火的夏日,滾滾鳴雷趕著一陣陣的疾雨,“綠遍郊原白滿川”,正是穀物茁壯成長的時節,有如人生處於青壯之年。大時代的弓弦呼喚著年輕的臂力,風帆鼓滿,豪氣衝天。
秋天是成熟的季節、收獲的季節,人到中年正是如此。經驗豐富,閱曆深廣,情懷由浪漫、激烈而至於深沉、闊大,處世由粗獷、焦灼變為成熟、穩健,像封存日久的佳釀、品味甘醇的水果一般。如果說,青年生活於未來,老年生活於過去,那麼,中年則生活於現在,更加注重實際了。
在人的一生中,老年雖為收斂時期,是生命的黃昏,卻也意義充盈,豐富多彩,像一年四季中的冬天一樣。冬天是透明的,藍天澄明高爽,白雲淺淡悠閑,“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線月分明”。冬天可以使人透視宇宙萬般,冬天使人清醒。由於它接受了春的絢爛、夏的蓬勃、秋的成熟,因此,冬天也是充實的。
與此相似,作為命運交響曲的第四樂章,老年包容了生命之旅中的歡欣和煩惱、期待與失望、頌讚與非議、慰藉和蒼涼,領悟著哲學意義上的寧靜與超然,稱得上是人生的冠冕。在七色斑斕的黃昏麗色中,繼續演奏著生命真實的凱歌。最後,生命火花閃滅,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一切都返回大地母親的懷抱,消融於蒼茫無盡之中。
在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愛的是明豔的秋天。我愛它的豐盛、充實、成熟、圓滿。林園漫步,處處光華耀眼,碩果盈枝,或丹紅,或金黃,或絳紫,沐浴著豔美的秋陽,清香四溢,供人們恣意賞玩,盡情擷采。我愛秋天的清涼明澈,深沉淡泊,這遠遠勝過春天的喧囂、浮躁,夏日的熱烈、張狂。
唐代詩人劉禹錫有一首寓有深刻哲理的《秋詞》:
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
他說,麵對蒼涼蕭瑟的秋光,人們會覺得思想沉靜,心境澄明,清爽入骨,精神振奮,而那千嬌百媚、濃豔繁華的春色,卻會挑動人沉酣迷亂,浮躁輕狂。秋天由炎炎夏日的繁華、激越轉入寧靜、安詳,使人思想深邃,頭腦清醒,有助於沉靜地思考一些問題。比如,每當我麵對白雲、黃葉、雁陣、澄潭的無邊秋色時,都聯想到,人過中年也應該像秋天那樣,“收拾雄心歸淡泊”,“絢爛之極歸於平淡”。
二
淡泊,是一種人生哲學,一種生存方式,也是一種審美文化。它的內涵十分豐富,大體上涵蓋了平淡、衝淡、素淡和散淡等多方麵的意蘊,反映出一個人內在的襟懷與外在的風貌,但集中地表現為一種人生境界,精神涵養。
“少年心事當拏雲”。人在年輕時節,雄心勃勃,豪情四溢,充滿了奇思、狂想,敢於藐視權威,勇於衝鋒冒險,不主故常,不怕失敗;在青年心目中,無事不可為,無事不能為。這是最為難能可貴的。當然,有時也會闖出一點“亂子”,撞下幾處傷疤;由於虛榮心作怪,或者經驗不足,有的也難免逞強、使氣,顯示、賣弄。
“春行秋令”,要求青年人都像老年人那樣寧靜與淡泊,是不現實的,也是不應該的。及至他們飽經世事的磨煉,“閱盡人間春色”,曆遍世路艱辛,“淡裝平步入中年”,那時,便會顯得成熟與曆練,不再擔心失去或者錯過什麼,也不肯茫然地趕衝某種喧騰的熱浪,便會覺得天高地闊,極目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