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雄心歸淡泊(2 / 3)

這種寧靜與淡泊,會使人們顯示智慧的靈光、超拔的感悟,以“過來人”的清醒與冷靜,對客觀事物作靜觀默察,持超拔心態。平淡不是消沉,乃是修養已深,思想和見解均已成熟,返於純粹自然,而無絲毫做作。因為是自然的表現,不能包裝,也無法模擬。

如果拿文學來比擬,這種人生境界,有如陶淵明的詩文,看起來平淡質樸,卻是無從學起;李太白、蘇東坡的作品也是這樣,純粹自然,近於天籟,後人也有刻意模仿的,但總是學不到家。平淡是詩文中的一種很高的境界,蘇東坡就有“寄至味於淡泊”的說法。

平淡不是氣象蕭索,不是淡而無味。蘇東坡說:“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看來,平淡正是臻於成熟的表現。詩文如此,人生何獨不然。

正是由於淡泊是一種人生境界,在人的心理素質上,首先要求能夠看得開和放得下。看得開事物的發展規律,對於名利、權勢等身外之物不可看得過重。莊子講過,外物偶然到來,隻是寄存於此,寄存的東西,來時不能阻擋,去時不能挽留。有些人在對身外之物的追逐中常常迷失了自我,這實在是一種缺憾。

而且,“萬物都有待盡之日,豈有吾人可得長生不死之理。”(朱熹語)隻要看開了“生命無常”這個自然法則,懂得一身是隨著“大化”而存滅的,能在精神上超越死生的拘牽,那樣,自然也就會放得下對於世間利害、得失和人事升沉、榮辱的執著,養成悠然的心境、達觀的意識了。

曹聚仁先生在《浮過了生命海》一書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相傳波斯王即位時,要他的臣下編一部完整的世界史。幾年過後書編成了,是一部六千卷的煌煌巨著,可是國王已到了中年,由於國事忙碌,抽不出時間來看。於是,他要臣下把書縮短一些;及至縮編成功,國王已經年老了,連那縮本的世界史也沒精力看了,他便要臣下把它再縮短一些。直到他垂死時,終於沒有讀成那部世界史,深以為憾。這時,一位年老的史學家趕到病床前,把這部長達六千卷的世界史縮減成一句很短的話,說給國王聽:“他們生了,受了苦,死了。”

人類的曆史畫卷卷帙浩繁,紛紜萬端,然而要以最簡潔的話來概括,確也不過如此。

淡泊蕭然的暮年心性是精神層麵上的。本來,溪水無心地流淌著,不涉人情,無關世事,可是,原本積極入世的孔老夫子溪旁閑步,看在眼裏,卻驀然興起歲月遷流、“逝者如斯”的慨歎。秋風瀟颯,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草木無情,有時飄零,而“方夜讀書”的歐陽子,卻為生命無常,人生易老,“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淒然愀然。

在寒暑迭更、四季分明的北方住久了的人,乍到終年皆夏的南方往往不太習慣。我曾到過南亞一些國家,盡管那裏不乏綠草紅花、明樓翠閣的人間佳景,尤其是淨潔如洗的澄空、蔥蘢蓊鬱的雨林、通體透明的碧海,令人歎為觀止;但是,由於一年四季都是溽暑炎蒸,節候的概念十分模糊,覺察不到一年四季的變化,置身其間,總有一種景物單調、時間凝滯、生活混沌的感覺。

人生猶如登山。年輕時節體力充盈,心高氣盛,又滿懷著好奇心,不知艱難險阻為何物,談笑風生,奔突跳躍,攀上了一個又一個製高點。最後立足頂巔,憑欄四望,但見江天寥廓,大野蒼茫,不禁快然自足,心神為之一爽。但是,“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特別是望中並沒有想象中的奇觀勝景,也解釋不清楚攀登中那樣風風火火、沸沸揚揚的心理基因,於是興奮中又夾雜著幾絲迷惘。

這種心態頗似中年過後情景。下山時的步履總是平緩、悠閑的,時時以一種“過來人”的淡泊情懷,掃視著那些也是風風火火、沸沸揚揚的登山熱客,對他們的磅礴氣概和熱切心情,似乎領略了一些卻又並不真正理解。

“暮年心事一枝筇”。在古人眼裏,一根朝夕相伴的竹杖能夠最鮮明地參透與映襯那老去的情懷。因此,又可以說,淡泊無求的心性也植根於生理的實際。此無他,存在決定意識也。

“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在這裏,疲憊的雙腿向稼軒先生提示著老之已至。而徹夜難眠、輾轉反側,則使隨園老人深諳衰年的苦楚:“老去神昏夜不眠,更籌數盡五更天。”由少壯而老邁,由勁健而衰頹,“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新陳代謝,生老病死,這原是鐵一般的自然規律。